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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開放30 年 首批返鄉老兵的淚

鉅亨台北資料中心 2017-11-06 16:00

【文 / 吳姿賢】

時間是 1949 年,一群人從戰亂的中國大陸倉皇撤退到台灣,當時他們只有十幾二十歲,多半被迫離開家人、隻身孤影,根本不知此去一別竟長達了 40 年,兩岸從此陷入對峙和隔絕,不僅禁止人員往來,連書信都無法寄達。回家,成為世上最遙遠的路。

「何文德失智後,一直以為當年回大陸時有見到母親,但他母親其實早在開放探親前就去世了。」

一群老兵 衝開兩岸鐵窗

出生於 1930 年的何文德是湖北省房縣人,為了幫助家計,17 歲從軍,跟隨國民黨一路打仗,最後踏上台灣土地,然而老家的一磚一瓦和血濃至親,每時每刻都在心底呼喚著他,促使他在 1987 年成立「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發動一連串的「老兵返鄉探親運動」。

許多人認為,蔣經國當時已身體孱弱,恐怕時日無多,早有意願開放探親,因為蔣中正曾允諾過老兵,「帶你們來就要帶你們回去」。但更有人說,「儘管如此,當年若沒有何文德振臂一呼,兩岸交流不會這麼快展開,或許還要再等另一個契機。」因此,在兩岸開放探親 30 週年的歷史長河,當時衝開隔絕 40 年兩岸鐵窗的何文德,是個不容忽視的名字。

何文德已於 2016 年病逝,他的兒子何守為回憶,父親是個非常堅強的人,「從來沒聽他說過想家,也沒看他掉過一次淚」,但其思鄉之情溢於言表,「我的父親教我背的第一首詩就是《詩經.小雅》的《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何文德鮮少談起自己的父親,卻常叨念小時候調皮搗蛋、惹母親生氣的事,提到母親就滿心愧疚。

何文德在台灣的家不立祖宗牌位,也沒有祭祀習慣。何守為說,「唯一的例外是每年除夕」,因為中國人過年有祭祖習俗,何文德會在當天早上親手剪一張紅紙,用毛筆寫上「何氏歷代祖宗之牌位」貼在家裏廳牆,讓孩子們跪在牌位前面磕頭;晚上吃過團圓飯後,孩子也要叩拜後才能就寢,「最後,他會在長夜裏,一個人跪在那張紅紙寫成的牌位前面,直跪到雙腳都麻了,連站都站不起來為止。」

沉默 40 年 最遙遠的歸鄉路

何文德當時並無法得知雙親是否健在,畢竟兩岸連書信都不通,但他隱約感覺不樂觀,後來透過美國友人轉信到大陸,才確認雙親都已不在人世。儘管早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他仍難以接受這噩耗,甚至激動駁斥「騙人的,他們怎麼可能死掉」。自己的父母不在了,那麼當年一起來台的同儕和老友呢?「也許他們的父母還活著,我可以為他們做些事」,悲痛的他思及此,決心挺身爭取開放返鄉探親。

1987 年 4 月起,何文德與一群五六十歲的老兵穿上白色上衣,在衣服正面用綠色墨汁寫著「想家」2 個巴掌大的字,到國民黨黨部與退輔會抗爭,並印製 30 萬份「我們已沉默了 40 年」的傳單,四處發送。因為帶頭抗爭,何文德總是被四五名特勤全天候監視,連發傳單都會遭扭打。

「他開始搞運動,我則開始叛逆」,當時念高中的何守為看著為此早出晚歸的父親,無法諒解為何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又讓家人擔心的事,「現在看起來街頭運動沒什麼,但那時代不一樣,『被失蹤』很稀鬆平常,連讀國中的妹妹都寫信給父親,拜託他停止抗議。」

但遊子思鄉的心如何止息?即便飽嘗警察、特勤的攔阻與壓力,何文德與老兵們也不曾有退卻念頭,終於讓蔣經國於 1987 年 10 月 15 日宣佈開放探親,11 月 2 日辦理登記。

登記首日,早上 9 時開始受理。政府原以為不會有太多人,未料前一天深夜就湧現人山人海,等著排隊登記,短短 6 個月內,超過 14 萬人登記,社會喧騰一時。

「終於可以回家了!」何文德卻沒有外界想像中的興奮,他說:「太慢了!美國人花了十幾年就登陸月球,可這些外省老兵花了 40 年才踏上故鄉土地。」

而與何文德一起抗爭的陳春全,在 1988 年 1 月 14 日陪著何文德回大陸探親。陳春全描述那長達 10 天的曲折返鄉路,先搭機到香港,再坐火車到廣州,再搭機至西安和北京,原本要繼續搭機到武漢,但當時北京氣溫是零下 17 度,飛機一時飛不了,他們只好改搭火車到武漢,再從武漢搭火車至十堰市,最後坐著汽車行經鄉野,才一路顛簸到被大山包圍著的房縣,歸途漫長艱辛。

「我回來了,媽您在哪裏?」

陳春全回憶,何文德下車時,姊姊和弟妹都在家門迎接,雙方相擁而泣,但看著記憶中只有 3 歲的小妹,而今鬢髮不再烏黑,他半刻都說不出話來。

何文德返鄉第一件事,就是到父母墓前祭拜。那裏人煙罕至、枯草半身高,徒步前往的他,噗通跪在墓前,哽咽地顫抖喊著:「媽,我回來了,我回來看您老人家,您在哪裏?媽,40 多年了!」日夜苦盼,如今只等到一座冰冷墓碑,他再也忍不住潰堤的情緒,掩面大哭,將累積 40 年來的淚水全部釋放。

這些流亡到台灣的老兵,思及闊別的故鄉,人人都難受不已,黃江南也是其中之一。

與何文德的情況不同,現年 84 歲的黃江南當年來台時還是學生,「那時 16 歲,還年輕,也不知道情況,覺得好玩,同學幾個人一起說走就走。」他出生於湖南省,年少時離家到外地讀書,國共內戰時,成了流亡學生,1949 年被國民黨帶到台灣,根本來不及與母親告別。黃江南描述,他們搭乘的那艘登陸艇只能負荷 2,000 人,船上卻擠了 4,000 多人,一路從廣州航向高雄,「這兩天一夜實在非常心驚膽跳」。

「大陸怎會變這樣?」

他說,剛開始到台灣覺得很新鮮,因台灣大部分地方未經戰爭洗禮,比當時戰亂的大陸來得整齊漂亮許多,「一開始都好玩,小孩子嘛,好奇。」經過一兩個月的心情沉澱後,縱使再美的景色也會看膩,新奇事物終究也歸於平凡,他的思鄉之情日漸強烈,卻發現早已回不了家,只能追隨父親、抗日烈士黃紅將軍的腳步,18 歲時報考了陸軍官校,投入軍旅。就這樣,孤家寡人的他,慢慢在台灣落地生根。

將近 40 年的分離,黃江南於 1987 年首次回老家時,一個人從香港搭火車進入大陸,先至廣州,才到湖南。他回憶,火車開得十分緩慢,他坐在窗邊看著外頭,映入眼簾盡是荒煙蔓草的衰敗黃土,因為早年大陸「全民大煉鋼」,把樹全砍光了,火車一面走、他一面掉淚,心想:「大陸怎麼會變這樣子?」

當火車抵達湖南,黃江南的母親和弟妹到車站去接他,「母親那麼多年沒見,30 多年了!相見情景很悲哀,一看就哭了,但過陣子就慢慢高興起來了。」那時大陸經濟很困難,他的父親生前又是國民黨的軍人,所以家人後來全被趕到廟裏去住,什麼東西都沒有,他特意帶了電視和許多金戒指,希望能幫助親人改善生活。黃江南說,當時有些人甚至變賣所有台灣房產,把錢全部帶回去改善老家的經濟環境。

第二次回湖南探親時,黃江南順道陪一位同鄉、張姓將軍回去。張將軍當時 70 多歲,帶著台灣妻子回老家,沒想到以前在大陸的元配終身未改嫁,一個人胼手胝足、茹苦含辛咬牙養大孩子和孫子。張將軍和兩位妻子互看,三個人瞬間老淚縱橫,張將軍對髮妻又哭又跪、滿心歉疚。據黃江南轉述,當時誰也不怪誰,三人都明白這是大時代的悲劇和無奈,反倒是旁邊的孫子不依不饒,凶悍地非得要爺爺給奶奶一個交代,張將軍只是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但孫子不肯善罷甘休,還鬧得當地官員前來調解。

黃江南現在每年回去大陸一次,他說,老家現在情況都很好,生活比台灣還優渥,已經不需要援助。然而隔絕 40 年後,彼此用語、生活經驗產生些許差異,有時總會搭不上話,再不能像從前一樣親密。

會遺憾嗎?黃江南無奈說,當然遺憾,「但看到大陸親人現在過得好,那就好了。」40 年空白回憶無法填補,也只能淡忘,讓它消逝。

「幻想團聚」撫慰耄耋遊子

與何文德、黃江南有相同傷痛的老兵多到不勝枚舉,陳春全還透露,有個專門監視他們的特勤,平日處處阻撓請願的老兵。但有次私下與他們談起老家,這位特勤竟也泣不成聲。

30 年過去,老兵們逐漸凋零,或者進入耄耋之年,難以言明傳述的過往,這些壯闊又悲涼的返鄉故事幾成絕響。也有些人如何文德晚年失智,遺忘了那些「曾經」。

何守為說,父親生平最大遺憾是在 17 歲時選擇從軍,以為有飯吃、有錢拿,卻不知道這一別,再也見不到父母,早知如此,即使生活再苦再難,也要留在父母身邊。

何文德生前發現初期失智現象時,最常懷念起 17 歲離家前,母親因為怕他鞋子穿破,親手縫兩雙新布鞋讓他帶去當兵。何文德甚至說,當年返鄉探親時見到母親,其實母親在他回老家前已過世多年,兩人並未見上最後一面。

何守為認為,「這是父親在幻想與現實間的錯亂,因為他心中始終有個缺憾和未達成的夢想」,不過,「這樣的錯亂是美好的,至少在他最後的記憶裏,總算能夠與自己母親團圓了」。

 

來源:《多維 TW》月刊 02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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