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8 月 12 日，紐約曼哈頓聯邦法庭內，身穿黃色囚服的 Do Kwon 緩緩起身。

多年的逃亡和牢獄生涯讓他曾經圓潤的臉頰變得消瘦許多，髮型也變成了囚犯們統一的圓寸。那雙曾經在鏡頭前閃閃發光的眼睛，如今透出的只有疲態。

這位 33 歲的韓國男人，曾是加密世界的寵兒，如今是史上最大金融詐欺案的主角。

法庭素描上，Do Kwon 低著頭，雙手緊握。他認罪說到：「2021 年，我就 TerraUSD 重新錨定的原因做出了虛假和誤導性陳述。我所做的是錯誤的，我想為我的行為道歉。」

如今，他面臨長年監禁及巨額罰款，但對於那些因他而損失了 400 億美元的數十萬美元。

時間是最殘酷的審判官，它不僅改變了 Do Kwon 的外貌，更徹底摧毀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

檢察官 Damian Williams 在庭外表示，這次認罪是「加密貨幣詐欺案件執法的重要里程碑」。但「里程碑」這個詞聽起來太冰冷了，它無法重組那些破碎的家庭，無法安慰那些失去一切的老人，更無法挽救那些選擇結束生命的年輕人。

從首爾的精英學校到史丹佛，從新加坡的摩天大樓到黑山的破舊監獄，Do Kwon 的人生軌跡就像一條拋物線，急速上升、急速墜落，最終粉身碎骨。

天才的誕生

從首爾到矽谷

1991 年 9 月 6 日，Do Hyeong Kwon 在首爾的醫院裡發出第一聲啼料年後成為全球金融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

他出生在一個典型的韓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教師，這樣的組合在韓國社會中代表著對知識的崇拜和對成功的渴望。韓國是一個被教育焦慮深深困擾的國家，在這裡，孩子們從幼兒園開始就被捲入競爭。 Do Kwon 從小就展現出超越同齡人的智力，他的數學天賦尤其突出，彷彿數字在他面前會自動排列組合成最優雅的答案。

他就讀於首爾的大元外國語高中，這是韓國最精英的學校之一。這裡聚集著全國最聰明的學生，他們將在這個象牙塔裡度過人生中最關鍵的三年。在同學的回憶中，Do Kwon 總是那個最先完成作業的人，也是那個最喜歡挑戰老師觀點的人。他聰明得很明顯，但更明顯的是他的自信。這種自信在青春期的校園裡或許是可愛的，但它也為日後的悲劇埋下了種子。

在那個年紀，他已經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相信自己注定要幹大事。高中的 Do Kwon 就像一顆正在積蓄能量的恆星，等待著在更大的舞台上爆發出耀眼的光芒。而那個舞台，就是大洋彼岸的史丹佛。

2010 年，19 歲的 Do Kwon 登上了飛往美國的班機。對一個韓國青年來說，能夠進入史丹佛大學就讀意味著人生將會被徹底改變。史丹佛大學位於矽谷的腹地，是無數科技傳奇的誕生地。

電腦的課程對 Do Kwon 來說並不困難，真正讓他著迷的是這裡瀰漫的創業氛圍。在這裡，每個學生都夢想著成為下一個賈伯斯或祖克柏，每個想法都可能變成下一個改變世界的產品。矽谷有一種獨特的魔力，它讓人相信科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讓年輕人相信自己可以顛覆世界。 Do Kwon 被這種文化深深感染了。

那時比特幣剛誕生沒多久，敏銳的 Do Kwon 開始深入研究區塊鏈技術，閱讀中本聰的白皮書，參與相關的專案開發。在同學們還在為找工作而焦慮的時候，Do Kwon 已經在思考如何用科技重新定義金錢本身。在他看來，傳統的金融體係是陳舊的、低效率的，而區塊鏈技術則代表著未來。

在史丹佛的那段時光塑造了 Do Kwon 的世界觀。在這裡，他學會了用科技的語言思考問題，並學會了用創業者的眼光看待世界。更重要的是，他在這裡確立了一個信念：他是來改變世界的。

2015 年，Do Kwon 從史丹佛大學畢業，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首爾的青澀少年。他變成了一個充滿自信的年輕人，一個相信自己能夠創造奇蹟的夢想家。他的履歷上寫著史丹佛大學電腦科學學士學位，他的心中燃燒著改變世界的野心。

創業之路

回到韓國，Do Kwon 要做選擇：是像大多數同學一樣進入三星這樣的大廠過著穩定體面的生活，或是走上充滿風險的創業道路。對於一個在史丹佛接受了創業文化薰陶的年輕人來說，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2016 年，25 歲的 Do Kwon 創立了 Anyfi，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創業嘗試。他希望透過區塊鏈技術，讓用戶可以分享自己的 WiFi 網絡，並獲得代幣獎勵。在他看來，傳統的電信業者是壟斷者，而 Anyfi 可以透過技術手段打破這種壟斷，讓一般人也能從網路基礎設施中獲益。

專案在早期獲得了一些關注和投資。 Do Kwon 開始經常出現在韓國的科技活動中，介紹自己的專案和理念。他的演講充滿激情，願景聽起來令人興奮。在那些閃光燈下，Do Kwon 享受著作為創業明星的光環。而現實很快就給他當頭一棒。 Anyfi 計畫面臨諸多挑戰，當時的基礎設施還遠未成熟，無法支撐如此複雜的應用。科技理想與商業現實之間的鴻溝，比 Do Kwon 想像的大得多。

2017 年底，Anyfi 宣告失敗。對任何一個創業者來說，這都會是一次無比痛苦的經歷，失敗是苦澀的，它會讓人質疑自己的能力，反思自己的決策。但 Do Kwon 卻不這麼想。在他看來，Anyfi 的失敗是因為時機不對，是市場還沒準備好接受這樣先進的概念，是投資人還沒有足夠的遠見來支持這樣的計畫。

這種思維模在心理學中叫做“自我服務偏見”，人們傾向於將成功歸因於內部因素（如自己的能力），而將失敗歸因於外部因素（如運氣不好）。

對 Do Kwon 來說，「自我服務偏見」不僅沒有讓他從失敗中學到教訓，反而讓他增強了信心。他開始將注意力轉向當時正在興起的去中心化金融領域，特別是穩定幣。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可以「重新定義金錢本身」的機會，一個可以讓他青史留名的機會。

2018 年 1 月，新加坡迎來了一家新的公司－Terraform Labs。

這家公司的共同創辦人是 Do Kwon 和 Daniel Shin，兩個頂尖大學畢業的年輕人，都對區塊鏈技術充滿熱情，都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世界。

選擇新加坡為總部是個精明的決定。這個城市國家不僅是亞洲的金融中心，擁有完善的金融基礎設施和國際化的人才儲備，更重要的是，它對區塊鏈技術採取了相對開放的監管態度。新加坡鼓勵創新、簡化監管，這為像 Terraform Labs 這樣的新創公司提供了理想的成長環境。

他們的核心理念聽起來很簡單：創造一個演算法穩定幣系統，既有比特幣的去中心化特性，又有美元的穩定性。這個系統由兩個代幣組成：TerraUSD（UST）是穩定幣，目標是維持與美元 1:1 的匯率；Luna 是治理代幣，用於維持系統的穩定性。

兩者之間的關係就像一個蹺蹺板：當 UST 價格高於 1 美元時，系統會鑄造更多 UST 並銷毀 Luna，從而增加 UST 的供應量，壓低其價格；當 UST 價格低於 1 美元時，系統會銷毀 UST 並鑄造成

這個機制不需要銀行存款或政府公債作為儲備，完全依賴市場和演算法來維持穩定。

Do Kwon 將這個系統比喻為「數位世界的引力系統」，稱這是貨幣歷史上的革命。在他的看來，傳統穩定幣就像是被繩子綁住的氣球，而 UST 則像是自有引力的行星，能夠自然地維持穩定的軌道。

Do Kwon 在融資過程中展現了卓越的說服能力。他能夠用簡潔明了的語言解釋複雜的技術概念，並且能夠描繪出一個宏大而誘人的願景。更重要的是，他能夠讓投資人相信，他就是那個能夠實現這個願景的人。 2018 年 8 月，Terraform Labs 完成了 3,200 萬美元的種子輪融資，投資者包括 Binance Labs、Polychain Capital、Coinbase Ventures 等知名機構。這些投資不僅提供了資金支持，更重要的是給了專案權威性的背書。

2019 年 4 月，Terra 區塊鏈正式上線。這一天對 Do Kwon 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它標誌著他從一個失敗的創業家變成了一個有望改變世界的領導者。

同時，Terraform Labs 開始建構圍繞 Terra 的生態系統。他們推出了 Terra Station 錢包，讓用戶可以輕鬆儲存和轉帳 Terra 代幣。他們與韓國的電商平台合作，讓用戶可以使用 Terra 代幣進行購物。他們也開始開發各種去中心化應用，以增加對 UST 的使用需求。

到 2020 年底，Terra 生態系統已經初步成形。 UST 的市值達到了數億美元，Luna 的價格也在穩步上漲。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用戶開始使用 Terra 的各種服務。在加密貨幣社群中，Do Kwon 被譽為演算法穩定幣的先驅，Terra 專案被視為 DeFi 領域最有前途的專案之一。

在這樣的環境中，Do Kwon 和他的 Terra 帝國繼續快速擴張，朝著更大的成功和更深的深淵走去。

萬丈高樓平地起

金玉與敗絮

2021 年，是 Do Kwon 命運的分水嶺。

這一年，他推出了 Anchor Protocol，一個承諾為 UST 存款提供 20% 年收益率的借貸協議。在傳統金融世界中，這樣的收益率是不可想像的，即使是最積極的對沖基金也很難持續提供如此高的回報。

在 Do Kwon 的設想中，Anchor Protocol 是 Terra 生態系的核心引擎。高收益率會吸引大量資金，增加對 UST 的需求，並推高 Luna 的價格，形成正向飛輪。

但這個邏輯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20% 的收益率需要真實的經濟活動來支撐，為了維持這個承諾，Anchor Protocol 每天需要大約 600 萬美元的補貼。這些補助主要來自 Luna Foundation Guard（LFG），一個由 Terraform Labs 控制的基金會。

換句話說，Anchor Protocol 的高收益率本質上是龐氏騙局，用新投資者的錢支付老投資者的收益。但 Do Kwon 從不這樣描述它。在他的演講中，Anchor Protocol 是「去中心化金融的未來」，是「傳統銀行業的終結者」。

2022 年初，Anchor Protocol 的 TVL 超過 140 億美元，成為當時最大的 DeFi 協定之一。全球的投資者蜂擁而至，將他們的資金投入其中。這些投資者的熱情和信任讓 Do Kwon 感到陶醉。他開始相信自己真的創造了一個奇蹟，真的找到了金融世界的聖杯。

同時，Do Kwon 也推出了 Mirror Protocol，一個合成資產平台。在公開宣傳中，這個平台被描述為「完全去中心化」，沒有任何個人或實體能夠單方面控制協議。但現實並非如此，根據 SEC 後來調查，Do Kwon 實際上秘密維持對 Mirror Protocol 的控制權。他可以單方面修改協議參數，可以決定哪些合成資產被添加或移除，甚至可以暫停整個協議的運作。

更嚴重的詐欺是 Chai。從 2019 年開始，Do Kwon 在各種場合聲稱 Chai 使用 Terra 鏈處理交易，並且交易量達到「數十億美元」。這個說法被寫入了 Pitch Deck，被用於媒體採訪，並被作為 Terra 具備實用場景的重要依據。投資人真的會被這些數據所說服，畢竟大多數區塊鏈項目都只是概念，而 Terra 似乎已經有了真實的應用場景。

根據 SEC 的調查，這也是假的。

Chai 平台的交易實際上是透過傳統的金融網絡處理的，與 Terra 鏈沒有關係。 Do Kwon 和 Terraform Labs 的高層完全清楚這一事實，卻繼續向投資者做出誤導性陳述。這是蓄意欺詐，但在 Do Kwon 看來，只要能夠吸引更多投資，只要能夠推高 Token 價格，一些「細節」是可以被忽略的。

傲慢與偏見

成功讓 Do Kwon 變得極為傲慢。

2021 年 7 月，當英國經濟學家 Frances Coppola 在推特上批評演算法穩定幣的設計缺陷時，Do Kwon回應：「我不與窮人辯論，抱歉我現在身上沒有零錢施捨她。」

這句話是對一個學者的侮辱，更是對所有質疑者的宣戰。在他看來，財富等同於正確，批評他的人不是因為有道理，而是因為他們「窮」。這種言論在社群媒體上引發了軒然大波。支持者們為 Do Kwon 歡呼，認為這是對傳統學者的有力回擊。而批評者們則認為這暴露了他的真實面貌——一個被成功沖昏頭的暴發戶。

類似的爭議言論還有很多。當有人質疑 Terra 的可持續性時，Do Kwon 會說「They"re all now poor」。當有人擔心演算法穩定幣的風險時，他會嘲諷說「Have fun staying poor」。

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Do Kwon 變得越來越孤立。他周圍很少有人敢提出不同意見，即使有人提出質疑，也會被他用財富和成功來反駁。這種環境更強化了他的傲慢，也讓他離現實越來越遠。

2022 年 4 月 17 日，Do Kwon 在推特上宣布女兒出生，寫道：「Baby Luna，我最親愛的創造，以我最偉大的發明命名。」

這句話又引起了這句話。支持者認為這反映了他對專案的信心，但批評者認為這是極度自戀的表現。一個父親以自己的商業項目來命名女兒，這本身就很不尋常。但更不尋常的是他對這個計畫的描述，「我最偉大的發明」。

在 Do Kwon 看來，Terra 不只是一個商業項目，更是他個人天才的體現，是他留給世界的遺產。

2022 年 4 月，Terra 生態系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UST 的市值超過 180 億美元，Luna 的市值超過 400 億美元，整個生態系統的總價值接近 600 億美元。

Do Kwon 成了加密世界的超級明星。各大媒體爭相報導他的故事，各種會議邀請他做主題演講，各路投資者希望與他合作。在這些場合，Do Kwon 總是穿著精心訂製的西裝，戴著昂貴的手錶，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

表面的繁榮背後，風險持續積壓。

一些敏銳的觀察者已經開始注意到了問題。匿名研究員 FatMan 在推特上發布了一系列分析，指出 Anchor Protocol 的不可持續性。經濟學家 Nouriel Roubini 警告演算法穩定幣存在根本性缺陷。甚至一些加密貨幣社群的意見領袖也開始質疑 Terra 的長期前景。

Do Kwon 對這些批評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失敗者的嫉妒。這種盲目的自信很快就會讓他付出慘痛的代價。

2022 年 5 月，春天的新加坡陽光明媚，Terra 的辦公室裡一片繁忙。員工們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新產品發布做準備，投資者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投入金錢。沒有人意識到，一場史無前例的金融海嘯即將來臨。

Do Kwon 靠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在他的想像中，他是改變世界的英雄，歷史將把他銘記。

歷史確實會記得他，但不是作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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