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斷裂  你的錢不再是你的錢

我透過計程車的有色玻璃窗看向外面高聳的水泥叢林，這裡是卡拉卡斯市中心。沒多久後，我注意到一件事，有許多建築都沒蓋完，鋼筋水泥還裸露在外，附近有幾台起重機，似乎已沒在運作。我認出了其中一棟還沒完成的建築是惡名昭彰的大衛之塔（Tower of David），這棟四十五層樓高的建築如今成了擠滿毒販、由幫派統治的三不管地帶。我曾聽說大衛之塔從一九九○年開始建造，當時海珊入侵科威特，油價不斷攀升；但在戰爭結束、油價崩盤後，建設就停止了，油價的抽象數字在這裡化為真正的鋼筋與水泥。

事實上，這座城市的地景就像油價的長條圖般，每棟建起的高樓代表著油價的上漲，每棟傾頹的建築則代表油價的下跌。油價被蝕刻在水泥中，你能靠著觀察這些建築得知過去五十年的油價走勢。矗立在城市中的這些殭屍建設是一座座紀念碑，告誡人們別忘了阿拉伯之春過後的投機投資帶來的暴漲暴跌循環。不過，暴跌雖對每個石油出口國都造成了傷害；但出於某些原因，委內瑞拉受到的傷害比其他國家更嚴重。來到這裡後，我逐漸發現委內瑞拉也和其他石油國一樣立基於石油迷宮之上；然而委內瑞拉的石油迷宮一直以來都比其他石油國更特別。我決定要了解這些住在迷宮中的普通居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藉此從根源描繪出這座迷宮的建築結構。

「每當我告訴其他人我的工作是玩電腦遊戲時，他們總會說：『哇喔，好酷喔，這是每個人夢想的工作耶。』」歐塔比歐（Octavio）告訴我。他坐在床上，眼鏡鏡片上微微反射著「魔獸世界」（World of Warcraft，簡稱 WoW）的紅光與藍光，臥室窗戶外傳來陣陣槍聲，和遊戲的聲音特效融合在一起。在二○一四年油價崩盤前，他曾想像過要是能整天都玩他最愛的魔獸世界該有多好，如今這個想像成了他生活在其中的怪異現實。「不要亂許願，因為你的願望不知道會以什麼形式成真。」他說。

當經濟崩潰帶來的通膨使他的薪水變得一文不值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一整個月的薪水甚至沒辦法支付搭巴士去工作的車資，只能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慢一點餓死。「如果我不站起來的話，需要的食物就可以比較少。」歐塔比歐說。「我每週只吃一餐，就像在絕食抗議一樣。我會整天躺在床上，只喝水，需要上廁所時才會離開床，每個星期只會準備一次食物。」

他站起身，把手伸進衣櫃，拿出兩件短袖襯衫，那兩件衣服大到像毯子而非衣服。「我現在如果穿上這兩件衣服的話，看起來就像穿著降落傘或大衣。」他拿以前的照片給我看，照片裡那個身型巨大的傢伙和他簡直是兩個人。我面前的歐塔比歐如竹棍般消瘦，有張窄臉，雖年過四十，但仍穿著青少年時期買的衣服。「我身上有很多地方的皮膚像鬆掉的橡皮。」他說。「好懷念還有肥肉的時候，當時我看起來很糟是因為胖，而不是因為營養不良。」

混亂剛開始時，歐塔比歐打算靠著賣掉電腦零件過活。接著他意識到這台電腦能讓他忘記自己身在委內瑞拉，更重要的是，能讓他獲得美元。他雖沒有太多能在網路上販賣的技能，但他是魔獸世界的老玩家，知道自己能當「代練」（farmer）。他會接手其他人的帳號，替那些人完成遊戲中比較無聊的流程，例如累積虛擬點數讓他們能買新武器和新能力。以前為玩家提供這種「代練」服務的通常是中國的青少年，如今變成委內瑞拉人。「我現在的收入是資深律師、工程師、醫師這類專業人士才能賺到的薪水，所以我算很幸運了。」他說。「我每個月能賺三十到五十美元…… 沒有這筆錢的話根本活不下來，幸好有這些錢才能買食物。」

儘管有這筆「專業薪水」，他還是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愈來愈「魔獸世界化」了。從他把珍貴的美元換成玻利瓦的那瞬間起，他就在和時間賽跑。「我必須衝出去立刻、馬上把這些現金花掉，因為從手上拿到這些玻利瓦開始，這些錢的價值每分鐘都在下降。」他直接衝到超市買米、鮪魚罐頭和肉罐頭（他沒有冰箱）；但這些東西往往都賣光了，等到終於找到還有物資的超市時，他可能早已買不起這些東西了，食物的價格能在一個下午上漲一倍。歐塔比歐被困在一座價格迷宮中，被迫在這個宛如艾雪 II 繪製成的迷宮裡不斷前進，而迷宮正以惡性通膨的速度快速變動。他沿著階梯往上爬，但階梯卻顛倒了過來；他衝向出口，但這時又有一道新的牆壁橫空出現。這座迷宮中的槓桿與滑輪是玻利瓦、美元、肉罐頭、鮪魚和米的價格，以及和數千英里外的中國「代練」工資。他被困在迷宮裡，必須通過一連串卡夫卡式的挑戰；每通過一關，下一關就會變得更困難，超現實與貶值的程度也會更嚴重。

我發現這種扭曲生活的迷宮在卡拉卡斯市無所不在。我看到一百多人排隊購買盒裝雞蛋，人人手上都拿著七、八公分厚的一疊疊紙鈔，賣雞蛋的小姐接過紙鈔，用閃電般的速度計算紙鈔的數量後，她的同事會把數十顆裝在紅色網子裡的雞蛋放進紙盒裡，交給購買者；但我發現這件事不是表面上看來這麼簡單，她們做生意的目的不是賣雞蛋，而是蒐集紙鈔。惡性通膨迫使所有人開始使用電子銀行，通常他們使用的幣別是美元或哥倫比亞的貨幣披索（peso），但還是有少數幾種服務需要使用紙鈔，例如公車收費或公路收費。因此，當人們想把家裡的現金花掉時，他們需要有東西能買。在這個例子裡，他們會用現金買蛋，而那些獲得現金的人，則會用略高於紙鈔價值的價格把這些現金賣掉。

我走進某間超市，很快就弄清楚為什麼人們不在這裡買蛋，因為這裡根本沒有蛋。我只看到一排排空蕩蕩的貨架，偶爾會有幾排貨架是滿的；但上面放的都是同一種商品。我看到其中一排貨架上擺滿了數百瓶美奶滋，另一排貨架上則是一列列蕃茄醬，下排貨架則塞滿了同品牌的罐裝水，就像安迪．沃荷（Andy Warhol）風格的版畫般，大量消費品的圖樣往四面八方擴張延伸。

我拿出手機拍攝眼前這幅怪異的景象；但卡洛斯阻止我說這裡不能拍照，這麼做不只違反超市規定，也違反法律。政府說空蕩蕩的貨架是超市老闆的陰謀，想以此對抗查維茲主義政府，因此下令要超市把貨架塞滿，於是超市從倉庫中拿出幾種不會變質的商品，放滿一排排貨架。由於這個景象實在太過荒謬，所以政府直接禁止任何人拍攝超市；但我絕不可能什麼都不拍就離開，我悄悄把智慧型手機放在手掌，將鏡頭對準貨架，想方設法地拍攝了三排貨架後，一名女人向我走來。人贓俱獲。

來源：方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