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之有物〉疾病是人情溫度計!六朝古人的疾病怪奇物語
研之有物 2020-06-13 12:10
人如何凝視疾病苦難?
人為何會生病受苦?為何一夜間會有數千人被瘟疫奪去性命?這些疑問,千百年來未曾消失,我們究竟該如何面對生命的災厄呢?「研之有物」專訪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劉苑如研究員與團隊,透過魏晉南北朝小說的疾病書寫,觀察六朝文人身處動亂與瘟疫的死亡氛圍,如何透過「問疾」互動,超越禁忌污名,或溫厚同理地面對他人苦難,或樂天知命地承受自身的病痛,提供文學向度的人文省思。
疾病感覺:他們怎麼面對?如何感受?
疫病究竟是什麼?「它就是生活,如此而已。」卡繆在《鼠疫》裡留下發人深省的這句話。面對如此日常、又超乎日常的生命磨難,千百年前,中國文人寫下生命感懷與疾病想像。透過這些疾病書寫,我們彷彿穿越時空,看見疫病下的一幕幕生活片段和情感互動。
「疾病不只是事件,還必然會涉及人情關係。」劉苑如悠悠地談起研究初衷:「遭遇病痛苦難時,他們怎麼面對?如何與其他人互動?我希望看見每個故事中『人』的感受與關係,以及他們醞釀出的時代感覺。」
具體活生生的疾病感受,需要細讀文學裡的隻字片語;集合勾勒出的時代氣氛,則要大量文本的遠讀。劉苑如團隊耗費三年,彙整三十五本六朝小說、四本僧傳文本,結合數位人文方法建立了「疾病感覺地圖」網站。
透過數位標記,勾勒時代圖像
團隊成員羅珮瑄提到,團隊運用不同問題意識,在文本內容中設置「標記」,進行主題分類和統計。當讀者以關鍵字檢索,摘選出段落,便能比對分析、觀察數據。
這些標記就像「放大鏡」,把原本散落在龐雜小說中的疾病事件,依照讀者的問題和視角,重新捕捉、鋪排。同時,透過每個文本的時空背景、情境和關係,也為我們勾勒出古人看待疾病的時代圖像。
例如,若把疾病書寫的類型分為:情感(描繪疾病中的倫理人情)、身心(書寫疾病帶來的受苦感)、生死(對生命的感悟)、命運(以因果報應解釋疾病)、徵兆(透過疫病解釋國家興亡)。
檢索後便能發現,六朝小說的疾病書寫,約有一半描繪情感與倫理關係,也有半數談論生死感悟。但其中,更有多達四分之三都涉及「命運」主題!顯然,為什麼人會生病?為何是我遭受這場苦難?從古至今都是人們不斷追索的生命課題。
志怪小說:精怪鬼祟大亂鬥
疾病是人類亙古恆常的苦難,特別以六朝作為時代背景,是否有其特殊意義?
讓我們把鏡頭拉遠到一千年前,借用名言,那是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長達四百年的魏晉南北朝,政權更迭,動盪黑暗,士族百姓時刻面臨戰亂、惡疾,疫病流行高達 66 次。
然而,那也是個燦爛時代。文學哲思精彩迸發,士人坦然直視生命課題。
疫病,是六朝小說重要的主題之一。不論描繪士族言行軼事的志人小說(如《世說新語》),或超現實神鬼怪談的志怪小說(如《搜神記》、《幽明錄》),都有各種疾病隱喻和書寫。
身處黑暗亂世,人們不時目睹全村、城郡因瘟疫災禍滅絕,任由天行疫鬼,一夜收割無數人命!惡疾充滿了不祥、鬼神、天命等寓意,在志怪小說中可窺一二,好比《搜神記》裡的這則故事:
庾亮上廁所時,面前突然冒出一個怪物,雙眼鮮紅、身上發光。情急之下,他掄起拳頭猛力痛擊,怪物很快縮回土裡。但後來庾亮也病倒了,不幸身亡。有一名術士便說,這場災禍是因為庾亮曾向神明祈福,卻未還願,才遭來懲罰。
表面上,這好像一則古代版的「人面魚」鬼故事,但試著把鬼怪替換成病毒:染病就像是遭受外來者的侵略突擊,你必須與其搏鬥對抗,殊死一戰!這種生動的疾病感,今日讀來依然引人共鳴。
志怪小說向來被視為鄉民怪譚大雜燴,然而細看這些奇思異想,其實正反映了人們如何理解疾病──生病災厄,很可能來自精怪作祟,背後也隱含著道德與命定論。「為何我們會遇上災厄?」在古人眼中,除了因為身體的外感內耗(例如傷風受寒),疫病也牽繫著個人、家族的德行。不只是今生善惡,包括祖輩的福澤都會影響我們的命運!
你是否感到異常熟悉?「業障重、卡到陰、小兒發燒收驚就好……」
志怪文學的疾病想像,融合了民俗鬼祟、佛教輪迴與傳統應報觀,而直到今日,這種常民文化依然隱隱影響著我們。
志人小說:面對苦難的生命態度
讀到這裡,不免讓人覺得:古人的疾病感似乎充滿鬼魅奇想,專走「都市傳說」風?且等等,把目光移向志人小說,又是一幅迥然不同的疾病圖像。
比對關鍵詞,相較於志怪小說偏重「怪奇」的病因、治療,融合民俗與應報來解釋災禍,志人小說並不深究為什麼染病,疾病是既成事實,真正要描繪的是置身苦難之中,主角面對世界的態度、言行交際。比如在《世說新語》,有一則大書法家王獻之的病中紀錄。
王獻之病重時,道士作文向上天禱告,道士問他有什麼要悔過,王獻之說:「我這一生沒什麼後悔的事,唯一虧欠的只有前妻郗道茂。」
王獻之與郗道茂青梅竹馬,恩愛無比。可是翩翩少年郎被公主相中,執意嫁給他。王獻之用盡各種方法,不惜自毀雙腳,都無法打消公主熊熊愛意,最終只能無奈休妻再娶。
故事主人翁為何重病?如何療癒?這些並不重要,真正要書寫的是他的生命際遇與感歎,以及那份情深意重的罪咎懺悔。換言之,在志人小說中,疾病只是舞臺背景,透過這道聚光映射,我們看見的是一個人的精神特質、生命觀與生活情調。
病了都要交際!疾病是「人情溫度計」
置身在生命幽暗之時,他如何面對疾病?做了什麼事?他與世界的情感、關係發生了哪些變化?
劉苑如提到,分析小說文本,疾病感覺幾乎難脫污穢、侵襲、異物感,更深受因果應報論影響。我們依稀能看到揮之不去的汙名烙印,環繞在病人周圍,讓人敬而遠之。
生病已經夠苦了,病者還得背負著隱形的「惡」名,實在悲慘。因此,劉苑如特別關注志人小說中的「疾病交際」。她觀察,面對命運風暴,六朝名士展現出獨特的風姿與生命感懷,能超脫災厄的恐懼、憤顢、怨懟,甚至破除疾病污名,流露深刻的人情義理──關鍵就在「問疾」的生命撞擊。
問疾,即是我們說的探病和關切問候,志人小說有系列書寫,背後來自於六朝的時代風潮「緣情」與「尚交」──崇尚真情、熱愛交往,就算病了也別有一種獨特美!
問疾搭建起人情互動的特殊舞臺,交織出一幕幕精彩故事。《世說新語 ‧ 紕漏篇》有一段故事:
殷仲堪的父親疑似患了失心瘋,把臥床下的螞蟻竄動,當成群牛狂奔。有天,孝帝問殷仲堪:「你知道嗎?聽說有人生了這種病呢。」殷仲勘一聽,忍不住痛哭流涕:「臣實在是進退維谷呀。」
精神失序向來污名重重,直到近代仍常被當做惡鬼附身,更何況是古代名士!父親官能失常,確實是難以啟齒的難堪。然而,小說中描述殷仲勘「流涕而起、進退維谷」,對他的煎熬孝心既同情又不捨。
相反的,旁觀他人苦痛的皇帝則是魯莽、沒同理心。聽聞別人身陷疾病,皇帝一副聽八卦、看好戲,向臣下打聽,糗的是還問到當事人!情商真是堪慮。故事篇名「紕漏」就像是對帝王赤裸裸的嘲諷。
這段精簡的問疾書寫,翻轉了原本的疾病污名,難堪、被嘲諷的並非病者與家人,反倒是破綻百出的高居上位者。同時,也將病者、侍疾者、問疾者的人格和人情世故,描繪得活靈活現,宛如一齣古代名人的社會劇。劉苑如這麼形容:
疾病成為一種「社會人情測量器」,得以檢視人際間的距離與人情薄厚。
當病人被貼上不祥標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問疾」展現了六朝名士重視人情交往的生活情調,也流露出不懼往來的共感、憐惜、悲憫之情。
別來,無恙?瘟疫時代的文學省思
「疾病關係,就是一種人情關係。」簡短的一句話,劉苑如道出疾病書寫的核心關懷,而這也正是今日我們遭逢的議題。
2020 年春天,瘟疫降臨,久別重逢的問候語「別來無恙」,突然成了人際恐慌「別來,無恙」。疾病不只侵襲肉身,更強烈動搖著人與人的關係。瘟疫蔓延的時代,經典文學能否提供當代不同省思?
「我們就像抽大富翁遊戲的命運牌,」劉苑如巧妙地譬喻:「疾病不會挑選膚色、種族、國籍,在疾病面前人是平等的。」
人們因為恐懼而急於嫌惡、拒斥、獵巫他者,彷彿這樣便能揪出所有「鬼魅精怪」。然而,瘟疫面前,無人豁免。當劃界對立、恐懼指責更強化了疾病污名,誰能確定自己不是下一個鬼?
「在艱困的時刻,唯有發出良心之聲,溫厚善待他人,我們才可能醞釀改變對疾病、對病者的態度。」而文學的重量,或許便是幫助我們直視生命的軟弱、恐懼、情感,從中看見走過黑暗的溫度與高度。
劉苑如提到,儘管《世說新語》的道德價值不必然適用當代,但當中的情感深度至今依然充滿啟發與感動。千百年前,六朝文人置身在重重疾病污名下,他們依舊透過行動與書寫,展示出跨越時空的人文情懷。
疾病帶來黑暗,但光芒越微弱,或許也越能照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原文連結:疾病是人情溫度計!六朝古人的疾病怪奇物語
延伸閱讀:
- 疾病感覺地圖網站 (若無法連線,請輸入網址://140.109.240.105:3000/)
- 劉苑如個人網頁
- 劉苑如,〈問疾:論魏晉南北朝小說疾病敘事中的公、私想像〉,臺北市: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韓國延世大學合辦「情感與「東亞的感性與公共性 (II) ──日常的結構化和歷史性動力下的新情感」國際學術會議,2014
- 劉苑如、羅珮瑄、邱琬淳、陳雅琳,〈魏晉南北朝小說疾病文本的細讀與遠讀〉,《清大中文學報》,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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