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只要覺得是義務,就會變得簡單而美麗」 最會講故事的歐吉桑 吳念真談疫情下的人性
商業周刊 2020-03-06 09:30
文●鄭郁萌
導演吳念真。(攝影者:陳宗怡)
綽號「台灣歐吉桑」的導演吳念真,25 年前的電視節目《台灣念真情》播出 3 年多,收播當年遇到九二一大地震,許多報導過的人、事一夜消失,讓他對「消失」在人生中的重量,體悟甚深。
他去年住了兩次院,一次在浴室摔倒,後來被診斷出有膀胱癌,2 次大病後,他對生命的價值有了新解讀。今年他推出監製的新節目《真世代》,再次深入台灣鄉鎮,記錄在地情感,並特別聚焦在跨世代的人情互動。
播出之際,卻遇到 COVID-19(以下稱武漢肺炎)疫情擴散。災難前後,往往讓人更省思人性。吳念真說:「當你過度強調權利所在,反而會忘記一個人應盡的義務。」
在瘟疫蔓延之時,在許多人、事、物消失之前,他用溫暖的語調,把故事留下來。
以下是商周專訪內容摘要:
我 OK 你先領,
這種善意表現,我看到很感動
商周問(以下簡稱問):這波疫情中,什麼樣的人性表現讓你有感觸?
吳念真答(以下簡稱答):人心有兩種,一種是自私的,那是求生本能,你不能說他錯;另一種是善的,像口罩這件事,有人發起「我 OK 你先領」,那些人覺得此刻不能做什麼,那我先不要領口罩,留給需要的人先領。我看到那很感動,是一群平凡的人,能想到最有利於大家的事情。
我常想起我小時候住的村莊,那是個礦區,災難死傷是常有的事,政府很遙遠,根本沒時間管到這邊來,報紙也不會寫。
颱風過後房子壞了,男人集合起來修理的房子,是沒有男人的地方、寡婦的家;你家煙囪斷了,沒辦法煮飯,那我煮更多分你吃;以前家裡有喪事,按禮俗過年不能蒸年糕,但是鄰居會多蒸送給你,結果辦喪事人家的年糕最多,因為大家都記得幫他蒸。
台灣人是這樣,人跟人之間覺得「這是我的義務」,就變成非常簡單,簡單而美麗。
但有時台灣不是,因為媒體太多,每個人上電視、在臉書講話都要找議題,找會刺激大家的東西來講,疑惑、不安會被誇大,訊息越多越沒訊息,然後就很糟糕,你本來應該有的那種美好、那種善,會被驚慌掩蓋掉。
比起 SARS,
不變的是恐懼,但我們辦到了
問:走過 2003 年的 SARS,你觀察這 17 年來,台灣人心有何變與不變?
答:不變的還是恐懼,SARS 時因為和平(醫院)封院是臨時發生,新聞一報,大家覺得說怎麼會這樣?醫護人員在窗口貼求救大字報,那個畫面,我現在都還記得。
但是我們學到了。這次政府反應不錯,比方說口罩用健保卡做實名制發送,居然 2、3 天就實施了。因為這些措施快,讓大家安心,跟 SARS 時的惶恐不太一樣,即使大家抱怨一下口罩,但不會讓人很慌,不知道要怎麼辦。
SARS 那時,我媽媽得了癌症,她應該要定期回診追蹤,那時她怕感染,不肯去醫院。結果因為漏兩次沒有追蹤,然後就移轉了,就這樣子走了。
但現在不會,我自己是個病人(編按:吳念真去年發現膀胱癌),回診時跟醫師聊,他們正把幾個樓層盡量騰出來,預備改成負壓病房,他們做了很多準備,我就更安心了。如果不幸得了武漢肺炎,沒關係,我就把它當成流感,我相信醫師會把我治好。
問:台灣是個危機社會,歷經多次天災人禍、國際孤立、國安威脅等,人們有變得更成熟嗎?
答:對啊,像是動物訓練成一種本能,危機一來,一有陰影他可以趕快閃。
如果沒有政府,危機發生的時候,你自己就會去解決問題。當你過度強調自己權利所在的時候,反而會丟掉做為人應盡的義務。我曾經講,以前颱風過後,大家會馬上打掃,淹水的垃圾想辦法運走;現在大家把垃圾堆在馬路上,然後罵阿兵哥為什麼沒出來幫忙。
第二就是衛福部長陳時中講過的,你要把自己照顧好,才能救別人。要講人道,說好話最快啦!最簡單舉例:所有朋友做生意失敗,你都出錢幫忙嗎?你那麼有錢喔?台灣本身的醫療資源有限,負壓病床只有一千多床,你要先做好最壞的打算。
去看別人的生活,
沒有貴賤,生活不容易,我們都很努力
問:瘟疫第一個摧毀的就是互信,人與人的溫暖互動能找回來嗎?
答:人性的基本是不會變的,如果你互愛互信的話,你會為對方想,也會有自信說,有一天我遭遇什麼,別人也會來幫我。
就像我爸過世前,他跟我講說,他過世時好朋友一定會來扛棺木,但是他們已經老了,都有矽肺病(編按:吳父是礦工),要我們花錢雇人來扛。這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吧:「我相信朋友會來幫我,但是我朋友身體不好,不要叫他們扛這麼重的東西。」
結果葬禮前那些朋友來,我說:「爸爸叫我找人來扛棺木。」一個阿伯站起來手一揮:「這我的事,你不要管!」
出殯那天我走在他們後面,我們家巷子口有幾個階梯,很窄,阿伯們年紀都大了,他們還是奮力把棺木抬起來,風很強,把他們的褲腳捲起來,我看到蒼白的腿都在顫抖,一直抖,我忍不住大哭。我哭不是因為我爸爸過世,而是看到他們這樣。
如果我們可以回到最簡單的東西,從人的初衷出發,災難來臨的時候,就會比較持平點。
問:為什麼你此時再次做節目,訴說台灣小鄉鎮裡的人情故事?現在年輕人真的關注這個嗎?
答:我覺得像我這種角色,應該去做一些事情,讓人跟人之間可以更理解:你這樣過日子,但別人是那樣過日子。
像節目中報導的有個女生,白天是在那種西索米送葬的樂隊工作,下班後兼職送瓦斯,有人馬上就由高看低,覺得她是個藍領。我想帶你理解,她必須照顧爸爸,鄉下找工作不容易,她找到謀生的方式,你不覺得敬佩嗎?
你跳脫自己的生活,去看別人的生活,我們通通都一樣,沒有貴賤之分,生活不容易,我們都很努力。
有朋友說我不食人間煙火,說我的戲裡沒有壞人,壞人都會變好人。但其實只是觀點不同,我想做節目,讓觀眾看到離你比較遠的一群人的生活,目的就在這。
我覺得自己落伍,
反而容易跟年輕人合作
問:台灣邁入高齡社會,跨世代的溝通卻很困難,你跟年輕人對話有什麼心得?
答:有一次我在臉書上看到一個五十幾歲的朋友在教訓年輕人,我就回他:「你老了,你住嘴。」
我跟朋友講,未來世界是年輕人的,我們未來的日子沒有他們多,不要總是站在一個老先生的角度來教訓別人,而是跟他們一起工作。
比方說,我對老雜貨店有特別偏愛,就讓年輕的製作去拍三個老雜貨店,效果不太好。但是這些年輕人去找到一個部落的便利店,賣早餐、下午賣冰、教小朋友功課。因為原住民沒時間下山買衣服,老闆娘就去買衣服,她決定的樣子就會變成村子裡所有人的裝束。
當初只是要他們拍老雜貨店,可是年輕人找到一個新的角度,給我上了一課。
我一直覺得我很落伍,對自己做的事情沒什麼信心,可能也因為這樣,所以比較容易跟年輕人合作。有時拍廣告,會碰到老闆意見很多,我說那你自己當導演好了。這種老闆很快會倒店啦,因為他太多主見,就跟社會越離越開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老了。
問:最近因為韓國片《寄生上流》在各大國際影展發光,很多人說他是「以國際都能接受的方式,說了一個韓國的故事」,你認為台灣在這方面該怎麼做?
答:有句話很臭屁、但很對,就是「越在地越國際」。
台灣想拍動作片、車撞來撞去,怎麼撞也沒好萊塢厲害;想在台灣拍戰爭片,武器沒有那麼好啦。所以你應該專心講屬於這個地方的故事,台灣其實滿多故事,滿多歷史的轉折很有意思,你有沒有認真思考去用這樣的東西,描寫一個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故事。
其實我覺得《寄生上流》除了電影本身之外,你不得不佩服公關行銷。奧斯卡是一個很市場的獎項,遠從韓國要到美國操作,很不容易,所以我們要學的很多。但我也想跟台灣朋友講,不要每次誰得獎,就是「某國人能,我們為什麼不能?」這種說法;不要每次遇到這種狀況就說「政府要加油。」要加油的是創作者自己,你到底有沒有寫出好東西來?
有年輕人說,他花了 3 年寫了個劇本,卻找不到人投資,他問:「政府你在哪裡?」喂,是誰規定你寫一個劇本我就要給你錢拍?政府什麼都要顧,政府的錢是來自人民耶!
我想鼓勵人的善念,想讓你理解,在你的生活世界以外,還有更寬闊的、真正的生活世界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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