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鋼黃天文去職陰影:40億山西民企欠款揮之不去

中鋼集團董事長黃天文今年56歲，尚不到央企負責人通常60歲退休的年齡。國資委在此時突然安排中鋼集團掌門人更替，令人遐想。

5月13日，國資委有關司局官員赴中鋼集團，宣布了國資委對黃天文免職的決定。當時，這一決定并未在中鋼集團內部傳達。

三天后，周一，中鋼集團召開中層以上干部會議，國資委副主任金陽和國資委企干二局局長姜志剛出席。姜志剛在會上宣布了黃天文去職的決定。

黃天文，1955年出生，于2003年12月出任中國鋼鐵工貿集團公司(后改名為中鋼集團)的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其執掌中鋼集團至今已超過七年。

一位接近中鋼集團的人士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透露，國資委主任王勇在宣布該決定前曾找黃天文談話，大致闡述了三層意思：肯定了黃天文在中鋼多年來的工作；然后提出“在中鋼工作了七八年，也該換個地方了”；對于黃去職之后的去向，王勇表示“可以聽聽他自己的意見”。

這場去職談話保持了溫和肯定的態度。但是，“中鋼模式”的開創者黃天文畢竟沒能在中鋼集團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這一人事變動依然令業界感到震動。分析人士普遍認為，黃天文驟然離任，與近期中鋼集團所暴露出的諸多財務問題有關。

大刀闊斧

在中鋼集團主政七年的黃天文，表面上看去并不像呼風喚雨坐霸一方的央企負責人。他外表謙和，看上去沒什么棱角，但是熟悉他的人知道，黃天文其實是軟中有硬、堅持己見的人。

“他的固執、強硬和堅持己見在中鋼發展初期是必需的。”接近中鋼集團人士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

黃天文接任中鋼集團總經理之初，這個偌大的企業集團可以說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中鋼集團于1993年2月經國務院經濟貿易辦公室批準成立，由原中國冶金進出口總公司、中國鋼鐵爐料總公司、中國國際鋼鐵投資公司、中國冶金鋼材加工公司組建而成，時稱“中國鋼鐵工貿集團公司”。雖不具備很強的實力，卻不乏一系列“中國”字頭的企業。

而黃天文到任中鋼之前的履歷看起來相得益彰。他在1986年從美國塞頓霍爾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碩士畢業后，進入老牌鋼鐵、礦產企業中國五礦，歷任中國五礦集團運輸處副處長、處長，五礦國際貨運公司總經理，中國五礦集團總裁助理、副總裁。

中鋼集團一位多年跟從黃天文的高管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回憶，“他上任中鋼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所有子公司名字開頭統一為‘中鋼集團’。”僅僅此事，來自“中鋼系”的種種阻力就給了黃天文一個下馬威，“當時很多子公司領導還舍不得‘中國’字頭的名稱，不愿意改。”

黃天文堅持推行改名計劃，使中鋼集團系列公司有了統一的名稱。隨后，他開始大力“削藩”重組，力圖清除多年計劃經濟遺留的體制積弊，改變中鋼二級單位業務范圍重疊、多頭對外、自相競爭的格局。

當時中鋼大部分子公司都處于虧損狀態；集團全年銷售收入130億元，利潤只有2億元。有中鋼人回憶道：“中信實業銀行有一陣子天天上門催貸，把總裁白葆華的門踢得咚咚作響。”

黃天文對中鋼集團的經營管理給出了清晰的思路——“壞東西必須處理掉，好東西要發展起來”。

自2004年開始，黃天文大刀闊斧，以歇業、關閉、劃轉、掛牌等多種方式，先后對48家子公司進行了處置和改革，消化處理歷史潛虧數十億元，并在原有基礎上，合并組建了14家專業公司。

“削藩”重組之后，黃天文對中鋼集團的發展提出“四化”戰略，即專業化、國際化、實業化、信息化。

其中，在專業化方面，黃天文將中鋼定位在為鋼鐵工業和鋼鐵生產企業提供全方位綜合配套、系統集成服務上。“就是中鋼不生產一噸鋼，也沒有一個鋼鐵廠，但鋼鐵企業離不開它。”黃天文在去年與財新《新世紀》記者一次見面中解釋。

“中鋼的這種定位，看似專業化，但也失去了很多機會。”一位不愿具名的鋼鐵行業資深人士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分析說，前幾年鋼鐵的盈利水平非常高，有50%的利潤，中鋼集團當時應該趁機進入；中鋼集團之前依靠鐵礦石獲得了很大利潤，但是現在長協機制破裂，鐵礦石貿易的盈利也大幅下降。“即便中鋼堅持專業化，不投資鋼鐵企業，但可以進行一些參股。”

在海外，黃天文將海外辦事處改組為海外控股公司，提出三年內實現國內、海外銷售收入各占一半。2005年7月，黃天文將40歲出頭的青年高管蔣宏提至副總位置，分管中鋼海外業務。

做大的風險

“三年之內要做到行業前三名，否則國資委給你們找婆家。”2004年，時任國資委主任李榮融(專欄)的這句話，仿佛一條生死線，讓同行業排名靠后的一些央企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憂。

黃天文執掌的中鋼集團和他此前任職的五礦集團雖然業務不盡一致，但是業內關于兩家公司可能合并的傳聞一直不斷。中鋼集團置身于并非如石油行業這般高度壟斷的鋼鐵行業，黃天文面臨壓力、做大做強之心日益迫切。

在這一大背景下，2005年8月至2007年12月，中鋼集團先后重組了西安冶金機械有限公司、洛陽耐火材料集團有限公司、衡陽有色冶金機械制造總廠、吉林炭素股份有限公司、邢臺機械軋輥集團有限公司、吉林新冶設備有限公司和吉林鐵合金股份有限公司，逐步構建起了“礦業、炭素、耐火、鐵合金、裝備制造”的五大產業運作格局。

受益于同期中國鋼鐵產業的整體繁榮，中鋼銷售收入也從2004年的201億元人民幣，膨脹至2008年的超過1600億元。2010年，中鋼集團實現主營業務收入1860億元，位列美國《財富》雜志發布的2010年全球500強排行榜第352位。

“中鋼模式”由此一度受到國資委認可，被立為先進典型央企。這一時期，黃天文幾乎成為國資委旗下央企中的“當紅愛將”，可謂春風得意。但是，也正是在急劇擴張的過程中，中鋼集團逐漸暴露出令人擔憂的風險失控問題。

財新《新世紀》去年曾報道(參見2010年第32期封面報道“中鋼被套40億”)，國家審計署在2010年5月對中鋼集團開展了調查，由境外司司長帶隊，從中鋼在香港的子公司中鋼國際控股有限公司(下稱中鋼國際)入手，進而延伸至中鋼集團。審計發現，中鋼財務管理混亂，決策無序，投資冒險。

其中最為典型的一筆，是中鋼集團與山西民企山西中宇鋼鐵有限公司(下稱山西中宇)之間，自2007年開始的巨額資金往來。名不見經傳的山西中宇通過收取預付貨款的方式，大量占用中鋼集團資金。至2008年，中鋼集團出現財務黑洞，山西中宇對其欠款達20多億元；隨后中鋼集團在與山西中宇的交易中泥足深陷，至2010年下半年，山西中宇對中鋼集團欠款已高達近40億元。

對于與資質可疑的山西中宇交易時為何支付巨額預付款，黃天文曾在該封面報道刊出后向財新《新世紀》記者解釋道，是“為了控制資源”。他表示，貿易商跟鋼廠打交道處于弱勢，因為那些大鋼廠不會把自己的鋼材都交給一家貿易商，中鋼集團只能是其中之一，沒有談判地位；只有新創辦的小鋼廠才可能與中鋼達成包原料包銷的戰略合作模式。“這一方面保證了中鋼鐵礦石的銷量，另一方面確保了中鋼對鋼材的收購量，規模上去了就能獲得話語權。”黃天文說。

即便如此解釋，黃天文也承認，山西中宇確實出了問題，給中鋼集團帶來了麻煩。

而且，在一些業內人士看來，中鋼的上述交易模式是為了便于循環交易，做大銷售額，從而做大行業地位。“中鋼從一家鋼廠買一定數量的鋼材，然后再賣還給鋼廠，這就增加了銷售額。”

不僅在山西中宇交易中被深度套牢，黃天文曾引以為豪的海外收購也亮了紅燈。因缺乏經驗，2008年，中鋼以14億美元敵意收購澳大利亞中西部礦業公司100%股權，原計劃年產鐵礦石3000萬噸以上；但直到2009年這一項目還處于前期勘探階段，當期虧損9281萬元。

“黃天文后來的一些決策失誤也與其固執的性格有很大關系。很多時候他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中鋼集團一位前任高管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表示。

與此同時，中鋼集團的盈利能力也越來越讓大股東國資委難以認可。2009年，中鋼集團向國資委報告利潤5.8億元，但扣除政府補助、匯兌收益等非經營性收益后，主業虧損3.8億元。“營業收入下滑，銷售費用、管理費用卻在上升。”看過中鋼財務報告的知情人士告訴財新《新世紀》記者。

針對中鋼日益低迷的現狀，國資委要求其加強公司財務管理，確保資金流安全，加快應收預付款的回收速度，控制帶息負債規模，降低資產負債率。

尷尬去職

5月16日，宣布黃天文免職的大會上，國資委副主任金陽表示，這一人事任免是“根據工作需要作出的”；同時提到，“要積極穩妥地解決重點問題，推動中鋼集團穩定持續健康發展”。

未到任期被免職，且至今尚未作出新的工作安排，令黃天文的離開多少有些尷尬。這個變化，或許是黃天文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去年秋天，在中鋼的諸多經營管理問題被曝出之后，一貫善于與上層打交道的黃天文也感受到了壓力。知情人士向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黃天文當時很緊張，“為此，他去國資委逐一進行拜訪。”

那時，國資委高層對于中鋼問題的嚴重性仍存在認識分歧。黃天文看似安然度過了危機。

或許是經歷了去年這場“虛驚”，上述接近黃天文人士表示，目前黃天文對未來的工作安排更傾向于做一份“閑差”，“這對他自己也是一種解脫”。

對于國資委最終選擇放棄曾經的“愛將”黃天文，上述中鋼集團前任高管表示，國資委意識到中鋼的問題，也希望可以解決，“但是目前效果并不明顯。”

2008年10月，國資委就曾調任攀枝花鋼鐵集團公司副總經理符岳巖至中鋼股份，擔任總經理。不幸的是，接到調令之后不久，符岳巖就遭遇摔傷，遲遲未能到中鋼就任。

2010年初，武漢鋼鐵集團公司副總經理賈寶軍獲國資委任命，接替符岳巖出任總經理一職。

“從外部空降人員到中鋼任總經理，是想讓他們有所作為。”上述前高管表示，但是賈寶軍來后，工作并不太好開展。“大家都沒有心思和精力放在公司經營上，預計今年上半年中鋼的收入不會比去年強。”

黃天文免職后，賈寶軍已接任中鋼集團總裁、黨委副書記；中鋼股份董事會也已提名賈寶軍接替黃天文出任董事長。

“黃天文的離開，為賈寶軍開展工作提供了一個新的舞臺。”上述前高管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