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思鑫：英國脫歐與世界新秩序

    作者盛思鑫系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國際合作中心副研究員

有關英國脫歐的各種經濟解釋層出不窮，一個廣為接受的解釋是歐盟雖有統一的貨幣，卻沒有統一的財政政策。但是歐元的確是歐洲擴張非常重要的一步，蒙代爾的歐元區理論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設計也很精巧。但是對歐洲局勢的理解不能僅從經濟學來考慮。

從國際政治史來看，歐盟之前的歐洲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發源地與興盛地，主權概念和均勢原則是這一體系的兩大支柱。但兩次世界大戰證明：主權概念雖然可以幫助歐洲走出宗教戰爭的泥沼，但依舊無法解決區域發展不平衡帶來的沖突；均勢原則代價高昂而且不易維持，當歐洲缺乏一個強有力的核心時，均勢很快就會被打破。從這兩方面來看，歐盟是歐洲尋求統一、富強和穩定的新嘗試，她在上個世紀中後期的成立和發展對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一種背離，不僅削弱了成員國作為傳統主權國家的政府職能，而且歐洲的均勢和穩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美國霸權的基礎之上。

隨着美國在二十一世紀的相對衰落以及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引發的歐債危機，歐盟內部為了挽救「歐洲事業」在權利和義務分擔方面產生了巨大分歧，難民、移民、種族、宗教、經濟、地緣等問題交織，在歐盟國家內部以及歐盟內部造成的沖突不斷升級，晚近的烏克蘭事件更是一度將矛盾激化到頂點，歐洲經濟至今仍處在艱難的復蘇之中。英國脫歐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視為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一種回歸，但這種回歸也意味着歐洲傳統的激烈地緣競爭也很可能被激活，對歐洲的穩定與發展將會有巨大的負面影響。

「大一統」思想觀念缺乏的惡果

導致英國脫歐的更深層次原因在意識形態方面。長期以來，歐洲較為發達的地區有一種相對於其他地區的優越感，這其中尤以英國為甚。兩百多年的日不落帝國歷史使得英國人養成了「天朝上國」的心態，歐洲歷史觀中的「歐洲中心論」和「歐洲特殊論」便是這種心態的明證。而且英國人歷來就有不歡迎移民的傳統，始終認為白人種族優於其他種族。這使得英國的保守姿態和美國接納移民的「熔爐」文化形成鮮明對比，短暫的歐盟歷史以及相對松散的政治結構也使得英國人不可能培養出中國人那樣的「大一統」思想，從而在需要時寧願犧牲個人的經濟福利去維持一個統一的歐洲。

不僅如此，為了取悅選民，英國的政治家們只能不斷擴大公共開支以確保和提高社會福利，這本就不是一個可持續的發展模式。當發展水平相對較低的歐洲國家民眾不斷涌入英國之後，英國福利社會的脆弱性便進一步暴露出來了。中國古訓有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英國人很容易將就業機會的減少和生活條件的下降完全歸罪為加入歐盟，從而利用英國的民主政治和手中的選票來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他們試圖回到沒有加入歐盟時的狀態。以此來看，英國人的脫歐決定只不過是利己心態下的一種理性選擇。

由於英國人的意識形態在歐洲並非是孤例，英國脫歐極有可能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那些認為在歐盟體系中失大於得的國家將會在民選政治的壓力下做出有違歐洲和自身長遠利益的分裂選擇。

英國脫歐後的歐洲地緣格局

短中期來看，英國脫歐有利於抬升自己在全球地緣政治經濟格局中的位勢，她在歐盟、美國、中國、俄羅斯、印度等區域主要力量之間擁有更大的戰略活動空間，方便她根據世界局勢的變化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憑借自身在外交、安全、金融和貿易等方面的綜合實力，英國當前依然是主要大國在地緣競爭和沖突中努力爭取的對象，或者至少是必須考慮的因素。此外，英國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在戰略思維上有着深厚的歷史積累，無論是在二戰後對待美國的問題上，還是在1949年之後迅速承認共產主義中國，抑或在對待亞投行的問題上，英國對世界局勢的把握都十分到位，總是能夠順勢而為。擺脫了歐盟對她的束縛，英國在戰略選擇上應該可以做得更好。但從長期來看，英國脫歐將會使得她與歐洲其他國家的距離更為疏遠，不利於英國的長遠發展。

從軍事方面來看，脫歐不會改變英國在歐洲安全防御中的領頭羊地位，美國在北約發揮作用也依舊需要英國作為其堅定盟友。在歐盟的政治和經濟中，德國很可能會在英國脫歐之後扮演老大的角色。但這會使得德國維持穩定和帶動歐洲經濟發展的壓力加大。如果歐洲經濟持續疲軟，德國民眾對歐盟的滿意度和支持率也很有可能會顯著下降。法國在英國脫歐之後地位將會變得比較微妙，一方面，法國在歐盟國家中是僅次於德國的經濟強國；另一方面，法國擁有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身份，同時歷來在外交立場上具有較強的中立性和靈活性，是名副其實的外交大國。這些因素疊加很可能會導致法國和德國在歐盟內部的分歧和沖突加大，德法關系很可能會演變成英國脫歐前的英德關系。如果德國和法國不能有效合作對歐盟進行改革與治理，那麼未來不排除法國也會效仿英國脫離歐盟，尤其考慮到法國民眾目前對歐盟的經濟狀況也十分不滿。

此外，意大利、希臘和西班牙等歐盟國家的負債居高不下，經濟復蘇乏力，未來也很有可能會脫離歐盟。俄羅斯很可能會因為英國退出歐盟而獲益。一方面，歐盟內部的分裂使得俄羅斯面臨的安全壓力有所減小；另一方面，英國為了謀求新的市場以更好地發展經濟，對俄羅斯進行經濟制裁的決心很可能會減弱，這同時也會影響歐盟的對俄政策。如果在英國脫歐之後，歐盟仍舊無法有效管控邊界和內部治安，那麼出於共同打擊伊斯蘭極端主義勢力和恐怖主義的目的，俄羅斯和歐盟的關系也有可能得到改善。

邁向以亞太為中心的世界新秩序

英國脫歐對美國的歐洲戰略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挫敗。跨大西洋(600558,股吧)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的談判是在美國和歐盟之間進行的，當前正處於談判的關鍵時期。英國脫歐將會降低TTIP在歐盟議事日程上的優先級，從而遲滯TTIP的進程，甚至使TTIP有流產之虞。如果將英國排除在外，那麼TTIP在歐洲的影響力會大打折扣。即便美國想要將英國繼續納入到TTIP框架中，也將面臨較高的談判成本。從地緣安全的角度來看，歐盟的統一實質上使得美國能夠將歐洲納入其全球安全戰略版圖。英國脫歐以及由此可能引發的歐洲分裂，將會導致美國對整個歐洲的戰略影響力相對下降。烏克蘭事件顯示，美國在地緣安全方面對歐洲的保護已現疲態。正如基辛格所指出的：「美國若在政治、經濟和防御上與歐洲分家，就地緣意義而言，就會成為歐亞大陸對岸的一個島國。歐洲自己可能也會成為亞洲和中東勢力的附庸。」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脫歐對今年的美國大選可能會產生較大影響。盡管不少分析人士認為英國脫歐會導致美元走強，美國的貿易逆差形勢將會更加嚴峻，經濟和就業也有可能因此受到拖累，從而有利於共和黨候選人特普朗的選情。但這只是短期影響。在更深的層次上，英國脫歐對於美國民眾和精英階層的思想震動很大，越來越多的選民將會意識到特普朗所代表的封閉主義和保護主義路線有悖於美國幾百年來最基本的歷史傳統與發展經驗，即保持開放和融合的精神。從這點來說，英國脫歐無異於給了美國一記警告，對於希拉里的選情應視為利好。

從中國的角度來看，英國脫歐有利於中國進一步加強與英國和歐盟兩者的關系，因為兩者在貿易和市場方面都將更需要中國。這一方面將十分有利於中國引導絲綢之路經濟帶的發展，但在另一方面，英國脫歐很可能會進一步強化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若干同盟關系，這對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建設和發展有不利影響。當前美日同盟已由安全領域拓展至經濟領域，並且積極通過TPP等戰略工具加緊在東南亞布局。就中美關系而言，英國脫歐以及由此導致的歐洲分裂，將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建構提供新契機。亞太地區的穩定與發展將是中美兩國非常關鍵的共同利益，對於中美兩國的重要性將進一步凸顯。中美兩國在亞太地區合則兩利、斗則兩害的趨勢也日漸明顯。隨着歐洲的發展勢頭不斷衰落，富有經濟活力的亞太地區將會成為新世界秩序的中心。但是在這一新秩序完全形成之前，區域沖突和各種矛盾頻發很可能會成為全球發展的新常態，同時中美兩國在亞太地區的競爭趨向白熱化的概率也較高。

在這種背景下，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發展對於建立全球穩定的基礎力量至關重要。中美之間除了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之外，還應在安全事務方面與有關國家加強協作。換言之，中美可以互為紐帶或依靠，約束各自可以影響的力量，將域外國家納入到區域安全網中，減少地區發展的不穩定因素。當域外的沖突不可避免時，中美兩國必須盡量減少事件對亞太地區的不利影響。中美雙方也還需妥善管控分歧，防止激化亞太地區的各種矛盾。中國在這一新常態中需要立足高遠、提前謀劃、相機行事，不斷加快在國內和國際的發展勢頭，從而確保以亞太為中心的世界新秩序在不遠的將來得以穩固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