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故事】珀斯的倒爺

要不是現在鐵礦差不多成了金礦，孫堅無法想象自己會跑到這個像是世界盡頭的地方來。

即使在澳大利亞人眼里，西澳大利亞州首府珀斯也是一座遙遠而陌生的小城。離它最近的大城市阿德萊德也遠在2000公里之外；從悉尼乘坐太平洋—印度洋大鐵路穿越澳洲內陸來到這里，需要在車上度過四天四夜。

然而，上帝用驚人的財富補償了這座世界上最孤獨的城市，讓它擁有了全球最大的鐵礦石產區——皮爾巴拉，和一個全球最大的鐵礦石主顧——中國。奔跑在這兩者之間的鐵礦石貿易商造就了小城最近10年的繁榮。

1997年，當看到中國超過日本成為全球最大產鋼國時，孫堅就加入珀斯淘金客的大軍，通過在澳大利亞的親戚的關系弄到了第一船鐵礦石，由此暴富。

13年過去，40來歲的孫堅已成億萬富豪。他發現珀斯大街上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十個里面有九個是倒鐵礦石的”。

這位喜歡寫詩的青島人一身書卷氣，完全不是外界印象中的暴發戶形象。

即便如此，孫堅這樣的人不被中鋼協所喜歡。中國在鐵礦石談判中數次失利後，後者一度給鐵礦石貿易商貼上“倒爺”的標簽。對此，孫堅笑呵呵地說︰“我說我沒有倒買倒賣，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

在中國沸騰的鋼鐵業和進口鐵礦石“雙軌制”的刺激下，珀斯的倒爺隊伍越來越壯大。有種說法是，中國任何一個帶“鋼”字的企業都有在珀斯的員工，都拼了命通過各種渠道弄幾船鐵礦石，一倒手，便是身家千萬。

一船100萬

與現在中鋼協在鐵礦石談判桌上的尷尬局面不同，上世紀最後10年，是中國鐵礦石進口的“美好時光”。“那時候礦山賣給中國鐵礦石，還要給我們回扣呢！”中國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感慨道。

孫堅正是在那段“美好時光”起家。通過關系從珀斯弄到第一船約20萬噸的高品位磁鐵礦後，他以低於市場價轉賣給山東一家國有鋼鐵企業，“每噸礦我只賺1美元差價，差不多淨賺了100多萬”。

這第一船礦並不是從礦山手中直接拿到的，而是從珀斯當地的貿易商“好不容易分了一船”，“如果從礦山手中直接拿，差價就不止1美元”。但孫堅沒鐵礦石進口批文，只能通過有批文的大公司將礦運入國內。孫堅“活動好久”後，層層關系打下來，最終通過中冶總公司運回鐵礦石。

積累了第一桶金後，1997年底，孫堅在香港注冊成立了自己的鐵礦石貿易公司，但運作實體在青島、日照和上海。

萬事開頭難。中小鐵礦石貿易商從來都是依賴大礦商生存，孫堅剛去珀斯時，國內對西澳州的鐵礦石依賴程度還不高，而更多依賴鄰近的印度等產區。所以，來自中國的礦商在珀斯並不受重視。

在鐵礦石貿易火爆之前，珀斯遠沒有今天繁華，城里的商業區與金融區只需要十幾分鐘就可以走完。在旅游手冊中標注的主要景點距離市中心也在十分鐘步行半徑內。直到2004年之前，珀斯的房價仍然不及悉尼的一半。

最終改變這一切的是中國鋼鐵業的突飛猛進。誰都沒想到中國會在接下來的10年里完成了大家都以為需要30年的產能飛躍。即便像孫堅這樣自認為眼光超前於大多數人的人，也沒有料到中國鋼鐵產能在2009年就突破了7億噸。

珀斯的孤獨命運也從此改變。今天的小城已貴不可言︰世界主要能源、工程、礦業公司都在珀斯設有辦事機構；房價為澳大利亞8個首府城市中最高的；經濟增長對礦業、鐵礦石貿易的依賴度高達90%。

珀斯的興衰與中國鋼鐵業之間的緊密關系怎樣想象都不過分。“中國商人現在在珀斯的地位之高，在2003年之前是無法想象的，這超過了澳大利亞其他所有城市。”珀斯市一位華裔議員表示。

孫堅也明顯感到西澳同行的態度變化。1999年那會兒，孫堅去參加珀斯的礦業大會，“幾乎沒人問我要名片”；如今，看到任何一個中國人模樣的人，珀斯的貿易商、礦山老板都會滿臉堆笑地包圍上來。

13年億萬身家

2007年，孫堅的公司在珀斯設立辦事處。越來越多的貿易商進入珀斯“找礦”。孫堅說，傍晚繞著天鵝湖走上10分鐘，至少可以見到5個中國同行。

隨後，孫堅憑借與山東、河北等地一些鋼廠的關系，獲得了澳洲同行及礦山的信任，慢慢盤子就大起來了。“貿易商如果有鋼廠、尤其是國有大鋼廠撐腰，更容易與礦山直接簽訂長期供貨合同。”

孫堅的機遇還在於，上世紀90年代，當民營資本開始涌入鋼鐵制造業時，孫堅就與3家河北民營鋼廠簽訂了合作協議。

有了鋼廠作為後盾，孫堅們的生意就可以借用鋼廠的資信來完成——鋼廠給銀行擔保，開具大額循環信用證。貿易商一般不用投入太多成本，即使是銀行信用證的開證費用，也可以向交易雙方轉嫁。

中鋼協的一位專家用“寄生”來形容貿易商與鋼廠的關系，“他們的成本基本就是交際成本和關系成本”。

近兩年，為防止貿易商倒礦，中國政府對鐵礦石管理日益收緊，要求進出都有明確客戶。孫堅的對策就是壓單壓貨，“把上一年進口的礦石，在時間上往下壓一年，到下一年再給客戶，價格按下一年結算。”這意味著倒爺們差不多變成了賭徒。如果第二年鐵礦石漲價，就可大賺；如果下跌，基本要傾家蕩產。幸運的是，孫堅在2004年至2007年的關頭都賭贏了，那幾年鐵礦石漲勢如虹。

壓單風險還在於，如果鐵礦石下跌幅度超過了銀行信用證的保證金額度，銀行要求平倉，就會損失慘重。“這個鍋蓋子要是揭開，又是多少顆人頭的事情”。孫堅說。

孫堅差點栽在信用證上面。2009年力拓與日韓談判結果即將出台的那幾天，是孫堅做“倒爺”以來“最難熬的日子”。

“08年金融危機爆發，09年長協礦降價33%，正好是銀行擔保費和半年流動資金貸款利息的幅度。”孫堅說，中國各大港口壓港的鐵礦石，牽系著數以百計的珀斯倒爺的生死。

從2003年開始，鐵礦石連年上漲，孫堅也隨之迎來了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從1997年至2009年，孫堅的身家由幾百萬上升至以億計算。即便這樣，孫堅的公司規模在業內也只能算中等。

“多少顆人頭的事情”

暴得大利者必有奇禍。2009年7月，力拓案爆發。珀斯的倒爺們也成了這宗商業竊密和賄賂案的涉案群體之一。

胡士泰等人被捕後，國內鐵礦石貿易商人人自危。孫堅認識的好些國內同行都跑到了新加坡、澳大利亞避風頭，至今不敢回國。“這已經是個高危行業了。”孫堅嗅到了不詳的先兆——鐵礦石價格波動越來越大；行業混亂程度，“已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整頓風暴隨時會到來。

2008年金融危機，鐵礦石價格大跌。孫堅用“慘烈”來形容當時的鐵礦石貿易市場，行業里慣用的壓單壓貨對策，使很多貿易商撞到了槍口上，尤其是中小貿易商；但隨著經濟復蘇，一場場豪賭又開始重新上演。由於西澳的鐵礦石資源已基本被必和必拓、力拓嚴密控制，包括FMG在內的礦山，逐步擴大直銷範圍，削減貿易商客戶。從2007年開始，孫堅開始將一半業務轉移至進口印度鐵礦。

上周，孫堅听說媒體報道“中鋼協已禁止其會員進口含鐵量低於60%的鐵礦石”，他打電話四處求證該消息，“印度礦的品位一般比較低，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要削減一半以上的業務”。

隨後，中鋼協秘書長單尚華澄清說，目前只是口頭呼吁，至於會否形成正式文件，“還不好說，都有可能”。

中國鐵礦石交易逐漸繁榮之初，政府配發給部分企業鐵礦石進口資質和長協礦指標，沒有進口資質的企業則只能在現貨市場購買。像孫堅這樣的鐵礦石貿易商，在國內至少有大大小小上千家，其中只有112家有鐵礦石進口資質。

進口權的不平等，形成了進口鐵礦石價格雙軌制。在雙軌制下，誰能搞到批條，搞到信用證，搞到貨，誰就能發財。這是珀斯倒爺生長的土壤。

孫堅認為，國內鐵礦石貿易買辦色彩很濃厚，巨額利潤掌握在一小撮利益集團手中，存在腐敗是必然的。“我敢保證，這個行業，凡是能做大的，都必須運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否則怎麼起家？”

目前，政府正在著手整頓鐵礦石貿易市場，但尚未任何政策具備可行性。

就像13年前預感到珀斯的財富風暴正在來臨一樣，如今，孫堅也隱約感覺到，中國鐵礦石貿易行業整頓的利劍快要從頭頂落下了。

抱著億萬身家，他開始夜不能寐。

《21世紀經濟報道》鄧瑤 周馨怡 澳大利亞珀斯、北京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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