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的大草原

草原上寸草不生。

那木吉勒策林一臉愁苦。“許多人說，這些年草原嚴重退化是牲畜超載造成的。可依我40多年的經驗，草場不是因為牲畜多了吃壞的。”他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說。

那木吉勒策林是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的一位牧民。他說，如今在草原上開礦十分盛行，“上世紀50年代開礦的面積只有幾千畝，目前的統計數字是80萬畝，沒有被統計的也有幾十萬畝。而開礦占的都是最好的草場。”

讓那木吉勒策林感到不解的是，在阿拉善，歷史上牧民收入要高于農民收入，但現在反過來了。

他舉例說，2008年，當地牧民年收入為3327元，農民年收入為4063元；2009年，牧民年收入為3293元，農民年收入為5019元。不僅牧民收入減少，與農民收入的差距也在拉大。

“這些年，中央一再強調要提高農牧民收入。但從阿拉善的情況來看，牧民收入提高得很慢，在有些嘎查（蒙語，相當于內地的“村”）牧民的收入是降低的。”那木吉勒策林說。

那木吉勒策林反映的問題在內蒙古普遍存在。

內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訥木和吉日嘎拉告訴本報記者：“工礦開發雖然推動了牧區經濟發展，但經濟發展帶來的財富過度集中在開發企業和政府部門，當地群眾受到的實惠較少。”

訥木和吉日嘎拉以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鑲黃旗和呼倫貝爾市新巴爾虎右旗為例，兩地生產總值近年來都有明顯的增長趨勢。原因就在于工業基礎薄弱的牧業旗縣原來經濟規模不大，而一個大的資源開發項目的啟動會帶來經濟規模的迅速擴張。

不過，與GDP和財政收入的快速增長相比，農牧民收入增速相對緩慢。

“加之牧戶的生產性支出和生活支出都比農戶高，因此出現了牧民實際純收入下降的趨勢。”訥木和吉日嘎拉稱。

內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中心副教授蘇德斯琴的研究也顯示，從各旗市的比較中不難看出，無論是人均GDP遙遙領先的畜牧業地區，還是傳統的農牧林多種經營的旗市，其農牧民人均純收入總量并沒有太多的差異。尤其農牧民人均純收入最高值并未出現在人均GDP最高的新巴爾虎右旗。

地下資源大量開發以后

據內蒙古自治區公布的資料，內蒙古煤炭、油氣、鐵礦等礦產資源豐富，現已成為我國最大的礦產資源生產基地之一。

目前僅在錫林郭勒盟就有礦山企業537家，不同程度地存在環境污染、碾壓草場、部分企業拖欠征地補償費等問題，今年已排查矛盾85起，化解64起；阿魯科爾沁旗也有上百家礦山企業，同樣存在著無證采礦、以采代探、亂采濫挖、超層越界采探等行為。

內蒙古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朱曉俊表示，在長期的資源開發利用中，區內形成了一批以煤炭、礦產資源和森林開采加工為主導產業的資源型城市，同時也積累了許多急需解決的問題。

訥木和吉日嘎拉最近幾年一直在做有關“牧區工礦開發與社會財富分配”的研究。他發現了一個值得各方重視的問題：2010年，內蒙古人均GDP為48120元，在全國排名第6。但因為人均可支配收入較低，GDP含金量只有25.78%，在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中排名倒數第一（上海排名第一，GDP含金量為45.99%）。

“連續多年GDP增速全國第一的內蒙古，為什么GDP含金量如此之低？這是讓我們深思的問題。”訥木和吉日嘎拉說。

用“GDP含金量”的概念來揭示經濟繁榮背后存在的問題，這在以往并不多見。許多人也并不熟悉“GDP含金量”究竟是指什么。

北京大學中國區域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楊開忠較早推介這一概念。按照楊開忠提供的計算公式：先計算出“人均GDP”，然后用“人均可支配收入”除以“人均GDP”，得出的“單位GDP人均可支配收入比值”相當于人均GDP的含金量。這一指標能明確地看出，政府、企業和常住人口是如何分配社會財富的。

所以人均GDP高的反而不一定好，而主要取決于人均可支配收入的高低。有些GDP高的省份，GDP含金量排名并不靠前，很多還很靠后。

以鑲黃旗和新巴爾虎右旗的GDP含金量為例，訥木和吉日嘎拉發現，2009年全國GDP含金量為40.7%，內蒙古自治區GDP含金量為27.6%。新巴爾虎右旗和鑲黃旗的GDP含金量分別為10.6%和10.5%，不到內蒙古自治區平均值的一半。

“內蒙古自治區雖然經濟發展較快，GDP含金量卻是全國最低的。在內蒙古，牧業旗縣GDP含金量低得有些驚人。”訥木和吉日嘎拉說，經濟發展速度如此快速的地區，居民掌握的財富比例只有10%，這意味著工礦開發給牧區帶來了GDP增長，又帶來了社會財富分配的不公平。

牧區的GDP含金量是否歷來就低？答案是否定的。

歷史數據顯示，鑲黃旗的GDP含金量從2001年的50.8%下降到2009年的10.5%；新巴爾虎右旗的GDP含金量從2001年的40.1%下降到2009年的10.6%。

“也就是說，地下資源大量開發之前的GDP含金量較高，社會財富分配較公平。隨著礦產資源的開發，居民分配到的財富比例越來越少，最后導致分配極其不公平的結果。”訥木和吉日嘎拉說。

礦產資源紅利如何分享

蘇德斯琴的調查顯示，新巴爾虎右旗和左旗已基本形成了一條通往各旗政府所在地之間的初步交通網。但公路建設只停留在一次投資上。除公路兩側部分地區外，更多的區域、更多的居民還是未能脫離很原始的泥濘土路。

礦產開發是否增加了就業機會呢？調查的結果同樣讓人失望。蘇德斯琴的調查顯示，從呼倫貝爾市畜牧業四旗的情況來看，第二產業的興起和壯大，未能給當地居民提供相應的就業機會。牧區剩余勞動力依舊集中在放牧或短期牧業雇工上，基本沒有機會在工礦企業就業。

據介紹，當地工礦企業勞動力主要由總公司選擇派遣，基本上不雇用當地居民作為公司的正式職工。只是招聘一些臨時工，不提供任何優待條件。

隨著新《勞動合同法》的頒布實施，各工礦企業也開始更加縮減臨時勞動力的雇用規模等。如大慶油田曾經從新巴爾虎右旗烏爾遜嘎查雇用過幾名臨時工，但目前已經全部被解雇。

訥木和吉日嘎拉、蘇德斯琴等專家的調查還發現，內蒙古當地牧民不僅無法從礦業開發中得到實惠，而且還要承擔不應有的損失。

調查發現，礦產開發企業在探礦過程中車輛碾壓草場、破壞草場網圍欄等現象較為普遍和嚴重，且沒有任何補償。據當地牧民反映，因道路鋪修取土留下的大坑隨處可見。每當下雪或降雨時，牲畜誤入大坑，造成傷亡，甚至人員傷亡也并不罕見。

根據國務院今年8月出臺的《關于促進牧區又好又快發展的若干意見》，到2015年，牧區牧民收入增幅不低于本省(區)農民收入增幅，牧區與農區發展差距明顯縮小；到2020年，牧民收入與全國農民收入的差距明顯縮小，基本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目標。

訥木和吉日嘎拉表示，國家最近開始實行資源稅改革，地方財政收入有望繼續增長。資源開發地區應該利用這次機會合理地進行二次分配，促進社會事業發展，擴大對廣大牧民的財政支持度，讓更多的群眾從經濟發展中受惠。

蘇德斯琴也認為，以草原生態系統和人類生存環境的破壞或犧牲為代價的某一歷史時期的‘繁榮發展’，絕非是明智的選擇。應借助現階段的發展機遇，更加完善壯大符合本地區自然環境與歷史進程的傳統產業，盡力扶持除礦產開發之外其他行業的培育和發展。

記者了解到，內蒙古正在探索建立礦產資源紅利合理分享機制。根據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今年7月出臺的《關于進一步規范礦業開發秩序依法保護環境保障民生的指導意見》，內蒙古將完善征地(草牧場)補償辦法，建立對農牧民環境污染補償機制和可持續增收的長效機制，加強礦產運輸監管。

同時，探索建立礦產資源紅利合理分享機制和資源所有者以資源所有權入股開發企業分享資源紅利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