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李大中／休想佔美國便宜

文／李大中

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川普 (Donald Trump) 的民調持續下探，總統之路看起來不甚樂觀，除了不按牌理出牌與特立獨行的風格之外，在整個競選過程當中，最耐人尋味之處，莫過於於他所提出的外交主張。 

8 月上旬，50 位多的共和黨的外交菁英聯手表態反對川普，這封連署書的內容措詞嚴厲，直言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一人會在大選中，支持這位離經叛道的地產大亨，原因是川普一旦當選，將會成為美國歷史上最輕率與浮誇的總統，他們批評川普不但毫無治國理念與中心思想，更缺乏對美國的立國精神、法律、制度與歷史的基本常識，對於美國的核心國家利益、重要盟邦以及當前外交挑戰，也沒有最起碼的理解，甚至警告川普將成為對美國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這並非共和黨內部的首次發難，早在今年 3 月間，共和黨黨內初選還正如火如荼之際，當時就曾經有 70 多位共和黨學者專家，選擇以公開信的方式對川普口誅筆伐。

大家一定很好奇，為什麼川普那麼無法見容於共和黨菁英？除了大聲嚷嚷在美墨邊界築高牆、誓言殲滅 ISIS、對中國大陸進口商品課徵 45% 懲罰性關稅、讓俄羅斯重新學會尊敬美國等嗆辣式的競選語言之外，在川普心中，對於國家安全與外交政策，到底有沒有個譜？

其實，川普的旗幟鮮明，他的競選主軸就是標榜「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不過從今年 4 月底在華府首次發表外交政策的說帖，一直到 7 月下旬於克利夫蘭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所發表的演講以來，「休想佔美國便宜」的怨念過於刺眼，總是掩蓋「美國優先」的風采。

何以致此？因為川普在外交政策上，選擇正面挑戰傳統上美國的全球角色，他批評美國的海外干預太深，對盟友的承諾過多，不應該再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也強調美國維繫既有國際秩序的成本過高，而這些鉅額的軍事花費與安全支出，與換得的經濟效益根本不成正比，對於美國而言，實在太不划算。簡單來講，無論盟國、夥伴、對手或潛在敵人，大家都在揩美國的油，吃山姆大叔的豆腐，有點全世界都對不起美國的意思。 

有趣的是，川普所言並非全無道理，川普宣稱他的信念是美國主義，不是所謂的全球主義，這番話也有一定的民意市場，例如從傾向於以道德角度著眼的美國大眾，就可能會買帳，這些人認為美國本來就不該過度介入國際事務，更不應狂妄自大，老是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美國如果能夠降低海外干預的頻率，這世界就可能多一點平靜，少一些衝突與苦難，至於另外一批潛在支持者，可能是從現實角度出發的一般美國人，因為在當前環境下，不少尋常老百姓相信美國更應專注於自身的經濟與內政問題，「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才是王道，「持盈保泰」的世界觀，看起來雖然自私，卻不失為上策。  

重點在於，從「休想佔美國便宜」的主軸，川普發展出兩條批判支線，第一個是針對美國的亞太盟邦而來，他左打日本、右批韓國，套句臺灣社會的流行用語，川普鼓吹「自己的國家自己救」，主張在國防與安全議題上，日韓這兩位早就羽翼豐厚的小老弟，不應再事事仰仗美國，至少該多盡分心力，承擔更大的防衛重任，川普甚至語出驚人表示，東京與首爾當局都應該發展自身核武，不要再依賴美國所提供的核子保護傘。

不過身為老大哥，美國對於付出與回饋，本來就不該斤斤計較，何況日本與南韓，也各自在不同程度上，負擔美國駐軍的相關人事成本與基地運作經費，而雙邊結盟機制，向來是美國亞太戰略的基石，尤其是冷戰結束之後，面對中國大陸的迅速崛起，美日聯盟與美韓聯盟更被視為重中之重，可謂美國霸權之所繫，從這個角度觀察，到底誰吃虧？誰又佔了誰的便宜？這糊塗筆帳根本難以算得清。

至於川普的第二個檢討矛頭，則落到美國領導的多邊聯盟體系身上，而擁有 28 個成員國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 (NATO)，淪為川普口中的箭靶，也就不足為奇，例如川普在媒體專訪中，批評多數的北約成員在偷懶「搭便車」，國防開支達到最低標準 GDP 2% 者，除了美國之外，也只有英國、希臘、波蘭、愛沙尼亞等區區四國而已，如果北約不思考如何與時俱進，美國應該考慮退出。

川普的上述言論，不但再度引發各界譁然，更讓北約布魯塞爾總部尷尬不已，不過對照川普的發言紀錄，可發現相互矛盾的現象，他忽而大談美國應該支持北約，一下又改口北約早已過時，就算有朝一日瓦解也無妨。川普也曾提到就算要對付來自俄羅斯的潛在威脅，也應由德國主導，而非位於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又強調如果無法自己挑起責任，美國沒有義務協防北約中的波羅的海成員。

美國對於國際組織有意見，北約當然不是孤例，以聯合國而言，無論在維和行動或是經常性預算方面，美國長年以來都是排名第一的貢獻大戶，負擔 20% 以上的經費 (日本居次)，以往美國政府也曾基於特殊政治理由，或自身利害的考量，不把安理會決議看在眼內，甚至拖欠聯合國會費的情況，也時有耳聞，但北約畢竟不同於聯合國，鮮少有美國政治人物會拿北約開刀，因為胳臂往內彎，北約為美國的重要戰略資產，聯合國卻未必，所以哪有找自己麻煩的道理？ 

更何況北約的成立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在冷戰初期，「拉進美國、抑制德國、防範蘇聯」，不僅是這個集體防禦組織不言而喻的宗旨，更被視為是大西洋聯盟 (連結北美與西歐) 的團結象徵，北約向來是美國藉以領導歐洲與介入大西洋彼岸事務的重要媒介，冷戰結束後，北約從以往單純的軍事聯盟，轉型為政治與安全組織，但對美國的重要性卻不減反增。

回到川普備受爭議的外交主張，持平而論，總統本來就不太可能是萬事通，其實也根本不必是任何特定領域的專家，這是舉世皆然的道理，但總統身旁的親信與專業幕僚，絕對是外界的重要觀察指標。

但川普最令人擔憂之處，除了反菁英主義與高度自我中心之外，主要在於外交智囊的薄弱，在共和黨黨內初選階段中，他可能是最晚籌組相關團隊的候選人，相對於當時黨內對手都在積極招兵買馬，唯獨川普例外，他對於外交與國安議題的著墨有限，似乎興趣缺缺，且幾乎毫無準備，只有口號式的標語，直到媒體緊追不捨，打破砂鍋問到底，名單才呼萬喚始出來，而外界也驚覺到所謂的川普人馬，除了他的競選副手印第安納州州長彭斯 (Mike Pence) 與阿拉巴馬州聯邦參議員賽辛斯 (Jeff Sessions) 之外，多為名不見經傳的生面孔，這些被稱為二軍的人士，基本上是以退役將領為主。

川普從不諱言他的國際常識主要來自於報章雜誌，甚至承認他自己就是在外交政策上的最佳顧問，面對質疑，雖然川普霸氣回應，如果專業與經驗老到等條件，果真如此重要，誰又能解釋這些年來歐巴馬政府在對外事務與經濟政策上，為何會落到如此灰頭土臉的田地？但相較於希拉蕊麾下的策士如雲，缺乏重量級外交顧問為其背書與獻策，的確是川普陣營揮之不去的罩門。

如果從確保霸權領導地位的角度出發，美國替這世界提供許多寶貴的公共財，看似投入與付出最多，但也正是既有國際體制的最大獲益者。美國的全球角色特殊且一枝獨秀，無論從意願或實力觀察，短期內很難有挑戰者能夠完全取代。如果美國的領導者只顧緊盯盟邦與夥伴，斤斤計較於防務貢獻與財政分擔的合理性，美國全球影響力的全面收縮與退卻，勢將難以避免，而這也正是孤立主義浮現的徵兆。

正如同川普當初的黨內勁敵克魯茲 (Ted Cruz) 總以前總統雷根 (Ronald Reagan) 為師，川普偶爾也愛談論雷根主義，諷刺的是，在國際事務上，如果只重視在商言商，對盟友凡事錙銖必較，下場就是短視近利，根本不配談全球領導。共和黨籍的南卡參議員 (Lindsey Graham) 就曾諷刺川普侃侃而談的那些信條，根本是冒牌的保守主義，如果雷根地下有知的話，鐵定無法好好安息。

揶揄歸揶揄，川普的外交藍圖一旦成真，恐將動搖二戰結束以來「美國之所以成為美國」的根基，這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

（作者李大中淡江大學國際事務與戰略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美國塔夫茲大學佛萊契爾法律外交學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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