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亨看世界─埃及裸花

Aliaa Elmahdy和埃及另位女權人士的照片，以街頭塗鴉的方式被呈現 (圖自：維基百科)

這時候，Aliaa Elmahdy 已抹除她過去生活的一切痕跡，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為了不讓埃及政府找到她，她將繼續浪跡天涯。

在過去 2 年來，22歲的埃及女孩 Aliaa Elmahdy 被政府通緝，因她為自己拍了一張照片傳上網路，照片中她只穿著過膝長襪和一雙紅鞋，髮際別了一朵紅花，此外身上一絲不掛。這張照片讓她成了阿拉伯之春的焦點人物。

在照片剛上傳的前幾天，就有數百萬人看過，雖然不確定他們是否都了解她光裸的肌膚所要傳達的訊息，但她的確很快就吸引了大眾目光。她接受了《CNN》訪問，隨後卻收到死亡威脅，使她不得不逃離祖國，躲藏起來。

有人說 Elmahdy 嘲弄伊斯蘭律法，有人說她是個婊子、令埃及蒙羞，許多穆斯林威脅她的生命安全，更有激進的人想撤銷她的埃及公民身份。即使如此，Elmahdy 仍是很多人心中的英雄。

這個女孩的照片是抗議還是安慰？她是逞英雄還是太天真？很長一段時間，Aliaa  Elmahdy 保持沉默，但在德國《明鏡》周刊記者的訪問下，我們或許可以稍微接近問題的核心：Elmahdy 是個怎樣的人？

■ 屬於父母的財產

《明鏡》記者 Takis Wuerger 前往瑞典的小村落去見 Elmahdy，是個得在針葉林中開一個多小時車才會到的偏遠小村。雖然有很多人試著從網路聯繫她，但她對來自陌生人的訊息並不理會，因為大部份陌生人都不懷好意。

Elmahdy 在開羅郊區的赫利俄斯 (Heliopolis) 長大，離家數千里，她仍然想念家鄉的氣味、色彩、食物。她說父母不算是非常虔誠的穆斯林，也不常去清真寺，但身為軍官的父親經常打她，有時因為她頂撞他、有時因為她不肯戴頭巾，有時則毫無理由。而她母親則會在一旁說道，「打可以，但不要打傷她。」

Elmahdy 在私立學校求學，放學回家後就只能被鎖在家裡，因為父母擔心若她外出，就會失去貞節。她就像是頭珍貴的牲口，等著有天被高價賣出。

父母對她說，高尚的女子不會對著鏡頭擺姿勢、不會把花朵別在頭髮上、不會雙腿開開站立，或著是露出腿部肌膚、穿緊身衣、擦口紅等等。到了 13 歲，Elmahdy 認為這個世界應該沒有神，她學會說謊、畫假的課表，好偷得一點屬於自己的自由時間。

高中畢業後，她獲得開羅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在此學習藝術。每天下課，父母都要接她放學。有天，母親說要檢查她的處女膜還在不在，Elmahdy 的回答是抓起菜刀，說她要搬出去，結果父親換了鎖，繼續把她鎖在家裡。

這樣被關在家中，她根本無法呼吸。

■ 窺探世界的真實

有天她又被獨自鎖在家。她在房間書架上準備好一台相機、塗上胭脂色口紅，脫下所有衣物只穿上一雙過膝長襪，並在髮間別上一朵花。擺了各種姿勢，她拍了不少相片──以做為對她父母的無聲抗議，拍完她就沒再去想這些相片。

幾週後，Elmahdy 從學校半途開溜，隨身背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家，她要證明，父母不能像圈養動物那樣關著她。她先在一位女性朋友家借住了一陣子，後來和男友同居。這時她 19 歲，覺得自己很自由。

2011 年，埃及人民起而對抗獨裁者，她也到解放廣場去參與了幾次活動。Elmahdy 發現，個人的自由與國家的自由是有關聯的，但這也是她不幸的開始。這年 10 月，她從數位相機轉照片到筆電時，發現了之前那些裸照。雖然她深知在埃及，對某些人來說裸露是一大禁忌，她仍挑了一張最吸引人的，張貼到 Facebook 上。

在 Facebook 的社群守則中，明言可能會遭舉報和移除的不妥當內容包括了有關暴力、威脅、色情或裸露。創辦在美國的 Facebook  也不接受像 Elmahdy 這樣的裸照，讓她了解到，這個世界遠比她所想得要複雜許多。

幾個小時後，Elmahdy 所張貼的照片就被 Facebook 站方移除，但她決心不再讓任何人任何事阻礙她，於是改將照片張貼在個人部落格上。

■ 革命的符碼

戰爭與革命，都需要象徵的符碼來把政治簡化為情感：恐懼或希望。如攝影師 Robert Capa 在西班牙內戰時所拍「倒下的士兵」；一個越南女孩從被汽油彈擊中的燃燒村落逃出來的景象；或是在華沙起義中，男孩高舉手臂的照片。這些照片中的主角沒有名字，照片本身比被拍攝者擁有更偉大的命運，它們也刻畫出受害者的樣子。

然而 Elmahdy 的照片恰恰相反，她不是受害者，照片是自主拍攝的，也是她自願發佈的。她很快發現，這張照片的影響力愈來愈大。

在埃及革命行動中，不論是自由派或虔誠穆斯林，都與這照片畫清界線。它只是一個藝術學生在對父母抗議，照片中每個細節，口紅、長襪、花朵、姿勢，都是她父母不許她做的事。看到照片的陌生人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於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但這張照片之所以成為具代表性的符碼，是因為西方媒體的報導。

在瑞士、意大利、比利時、丹麥、德國，這張照片登上各大報紙，它符合歐洲人心中對「阿拉伯之春」的最初想法。歐洲人揣想，在埃及革命平息後，他們會進入類似啟蒙時代，然後打造民主體系，女性也能在社會中獲得更有自信的定位。

■ 中東與西方的文化衝擊

Elmahdy 喜歡隨之而來的關注，但也收到許多死亡威脅。原本她只覺得這很刺激，直到2012 年 3 月，她的貓走失好幾個星期後，有個男人說找到了她的貓。她單獨去見那男子，卻被他和友人反鎖在公寓，他們差點強暴她，說她貼了裸照就是自找的。最後他們沒有得逞，只搶了她皮夾和手機，第二天早上才放她走。這時她發現，留在埃及性命堪憂，10 天後，Elmahdy 就搭上了從開羅飛往瑞典的班機。

她鼓勵其他女性像她一樣，這使 Elmahdy 成為一個威脅。在穆斯林文化與西方世界文化之間，女性所扮演的角色是最具代表性的衝突點。

一些虔誠的穆斯林擔心他們身邊的女性會變得像美國藝人麥莉賽勒斯一樣放浪不羈；而歐美人士則認為有責任拯救那在藏面紗下、被男性所壓抑的女人們。兩種文化中對女性的不同定位早已開始碰撞，比如在德、法國校園中女學生的頭巾問題、阿富汗女子穿高跟鞋、沙烏地阿拉伯女子開車等等。巴基斯坦女孩馬拉拉為了爭取受教權而遭塔利班分子槍擊，現在激進穆斯林人士的眼光落在 Elmahdy 身上，認為她該下地獄。

在埃及財政部工作的律師  Mahmoud Abdul Rahman 認為 Elmahdy 有罪。他對採訪他的《明鏡》記者說，或許他的話在歐洲人士聽來十分奇怪，但他相信整個埃及都應處於伊斯蘭律法之下。他信仰虔誠，也深愛自己家人，他認為女性必須被保護，因為她們是弱者。

去年春天，Elmahdy 在斯德哥爾摩的埃及大使館前再度以裸身抗議，只拿著一本可蘭經遮住私密部位。這是 Rahman 頭一次看到她公開裸體，並感到十分悲傷。他立即提筆寫信給埃及總檢察長，要求對她赤身裸體竟然拿著可蘭經提出起訴，並應褫奪她的公民身份。隔天一早，Rahman 立即前往總檢察長辦公室遞交信件，但他並不確定是否會被受理。

Rahman 認為，Elmahdy 應被嚴懲，否則他害怕自己的女兒會模仿她。去年法國電視台 ARTE 採訪他們家時，對 Elmahdy 的事，他的妻子只說，「可蘭經有什麼錯？」看起來他妻子並沒有想要被解放的意思。後來妻子因心臟病過世，現在他得獨立撫養兩個小女兒。

Elmahdy 追求個人自由，但一張裸照無法改變埃及延續了幾世紀的傳統。

■ 激烈手段背後的目的是…？

逃離埃及後，Elmahdy 申請了瑞典的政治庇護，幾乎有 6 個月沒離開過公寓，深怕有人來把她抓回去。她失去了家庭、不能再上學、沒工作也沒有地方能回去。她在瑞典沒有朋友，男友則住在挪威，偶爾才能見一次面。

Elmahdy 沒有改名換姓重新展開生活，而是加入烏克蘭女權團體 Femen，繼續發聲。Femen 的女性成員都因為上空抗議而變得有名，也藉此讓他們的議題獲得注意。Elmahdy 跟著 Femen 到俄國去為同志人權抗議，也曾穿著最密不透風的穆斯林長袍Burqa 潛進清真寺，再把衣服脫光表達對穆斯林律法的抗議。

當 Elmahdy 第一次張貼裸照時，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然而到現在，仍然很難三言兩語說清 Elmahdy 的立場，她支持和反對的都很多，她支持同志權益、反對伊斯蘭仇恨、支持自由表達，卻又反對宗教律法的實施自由。

2013 年秋天，Elmahdy 參加瑞典古騰堡書展活動，是個有 4 位女權人士出席的小型講座。在現場，活動主持人問道，裸露胸部是否可能使真正想傳達的訊息被掩蓋掉？Elmahdy 放下麥克風，掀開上衣露出胸部，聽眾們紛紛拿出手機捕捉這個畫面，她對主持人說，「身體只不過是個象徵。」

Elmahdy 認為，以裸露做為抗議的手段，能讓人們更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最終目的則是希望能打破禁忌。不過《明鏡》記者 Wuerger 認為，禁忌有其功能，代表了人們對事物接受程度的共識， 而不見得是件壞事。比如在開羅或柏林，當街赤身露體都是個禁忌，但這並不代表有男人或女人遭到壓迫。

Elmahdy 選擇這樣的型式的確深具勇氣，但她是否達成了抗議的目的？在埃及，有人把裸照與女權混為一談，也有阿拉伯女權運動者認為，Elmahdy 的做法反而傷害了埃及女性的良好特質。在瑞典，清真寺方控告她擾民，而書展上的聽眾印象最深刻的可能只是她的上空照。

也或許 Elmahdy 根本無意達成什麼偉大的成就，或許她要的就是向父母和穆斯林們傳達自己的抗議，而且透過照片告訴他們，「我還活著。」(文：黃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