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求職何以會有“殺熟”現象

系信任在農民工求職過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面對一個求職資訊,對於需要求職的農民工而言,他們實際上更為關心的是,如果這一資訊不是來自於他的內群體,那么它是否可靠。信任的強弱往往決定了農民工對於資訊真偽的判斷。在現實生活中也完全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在資訊的傳遞中,有親緣關係的人的資訊可能是假的,但因為是親緣關係,接受資訊的人把它當成是真的;無親無故的人的資訊可能是真的,但接受資訊的人卻把它當成是假的。原因是前者是強信任關係,后者是弱信任關係,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當代中國市場中出現的“殺熟”現象,進而導致近來中國社會誠信的嚴重危機。

一般來說,中國的農民工群體有以下幾個特征:一是從小生長在鄉村,他們的經驗和知識主要來自他們在中國傳統社會和文化中的生活,尤其是在人際交往方面。二是這部分人一般是初中文化水平,沒有受過特長訓練。只要技術性不強,干什么都可以。三是不滿足於農村生活,特別是看到外出回來的人比自己富裕以后很想到外面闖一間。結果這部分人處在了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交匯點上。他們一方面要在他們非常陌生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另一方面又需要在現有經驗和知識中尋求自我保護,因此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社會關係網絡,用他們傳統的信任方式尋找到傳統鄉土社會中沒有的職業。

農民工外出打工的資訊主要是建立在關係信任上的。關係信任大致是指一個體通過其社會網絡來獲得他人提供的資訊、情感和幫助,以達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或滿意的結果的態度或行為傾向。它的正面性往往表現為交往中的信賴、誠實、親密等,反面性表現為撒謊、欺詐、上當受騙等。同關係信任相對應的機制則是信用制度的設立。應該說中國傳統社會主要強調的是前者,而西方社會更強調后者。其區別在於它們所承擔的風險成本有差異。一般而言,前者付出的成本要比后者低得多

傳統社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中國傳統社會是農耕社會,它的最大特點是土地不能轉移,進而導致以小農生產為主體的家庭世世代代都在自己的田地里耕作。這一特點大大限制了他們流動的可能性。因此,信任不必靠彼此的友情來培養,而是可以通過社會本身的不流動來得到的。換言之,在一個不發生流動的社會里,即使社會不強調信任,也能確保人與人之間的全方位信任。傳統社會在一些天然的社會關係(比如血緣和地緣)中不強調信,不是人們忽略了信,而是它本身是先在的。而對於那些村民、朋友等非血緣關係,他們之間的信任制約性盡管在更大的層面上是外控的,而非自律的,但也不是靠硬性的制度安排,而是靠恥感文化,即人們守信、守約是因為他們害怕受到他人(熟人)的譴責而難以在其居住地生存下去。中國社會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在流動不起來的社會,即使發生了上當受騙的事,欺騙者付出的成本比不欺騙要高得多,更不要說欺騙本身在熟人群體中將會受到譴責,既然有了這幾層的保護,欺騙也就不容易發生,或者即使發生了,也不用擔心。天然的、義務性的和熟人之間的信任關係一方面表明了關係網絡中對個人而言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使得非天然的、非義務的和生人之間的信任很難建立起來。

當中國社會由傳統進入現代化后,傳統中那些可預見的、穩定的人際關係開始被那種不可預見的、流動的生人交往所取代。假如此時的傳統中國人想走出眼前這種相對封閉的鄉村,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的話,他們一方面需要有面對這種陌生感的勇氣,另一方面又需要從傳統社會資源中尋求盡可能的自我保護。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血本無歸。

現代社會:“跑了和尚也就等於跑了廟”

既然社會中的廣泛的信任很難建立,自然就會使人們把現代的流動社會看成“跑了和尚也就等於跑了廟”。因此如何在流動中增加信任度,是流動人群面臨的一個最嚴重的問題。這時,農民工在其內在群體中如果發生了資訊的重復性,就不但不多余,反而正好可以部分地用來證明不同資訊之間的相互印證性,由此來判斷它們是否可信。換言之,傳統社會中的一個親屬或者同鄉所給予的一次可靠的資訊可以等同於流動社會中交往不太穩定的內群體所給予的多次相似資訊。可見,農民工打工時以內群體提供的資訊為主,主要是為了強化他們獲得求職資訊的可靠性。畢竟這時的老鄉群體已經處在一種生活的動盪之中了,不排除有潛在的求職風險。因此,大眾傳媒、勞動力市場、職業介紹所及契約合同等弱信任在外來農民工中所起的作用就遠遠不能同強信任關係相比了,即使其中也有許多風險和欺騙。

中國社會的現代性當然應該是通過弱信任關係建立起來,由此社會的誠信度才會提高。中國政府也在進行這方面的努力,比如中央電視臺增加對各地農民工需求的報導資訊等,但這樣的社會肯定不會一下子到來,因為中國社會的弱信任中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導致資訊失真現象非常嚴重。中國農民一方面已經有了強烈的闖世界的欲望,另一方面又不具有現代社會知識和法律意識。為了降低被騙的成本,他們只好固守在自己的強信任之中,從而在宏觀上的人口大遷移的背后,造就了中國都市里的一支支以親屬和鄉村為單位的勞動大軍,出現了一個個“漂浮在城市中的村莊”的奇特景觀。

（作者：翟學偉 來源：《社會科學報》）